愛的仙人掌

慕容蓮生

黃昏之后,天亮以前,是最難捱的時光。

即使清風在懷明月在天,即使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即使世上所有的熱鬧都停留在我的夜晚,我還是如沉浮在荒涼之海上,寂寞深深。夜長、夢多、梧桐花一瓣瓣簌簌地落,我聽得見,卻聽不見琴聲流淌。起伏在黑白琴鍵上冰涼的十指,像一個迷失了魂靈的舞女,翩躚,翩躚,寂寞深長如漫長之夜。

“某個城,某條街,某一條小巷,某一個晚上,某閣樓,微微燈光,某個人默默關上某心房某扇窗,跟沒有人說晚安。”

人落寞時,看花,花默默濺淚;聽鳥啼,啼聲亦悲。歌謠呢?哪一首情歌不凄惻,直至撕心裂肺?

我想起他在的那許多時光,許多個寂靜夜晚,月下的房舍,花池前芬芳滿溢的窗,窗下一對人兒,一個鼓琴,一個和歌:“一輪明月,在天上游蕩,青石板的路上,灑滿銀色的月光……”

何等美妙之時,直到后來多年過去,我都依然歷歷在目悠悠在心。

我是愛他的,一直,深深濃濃地愛。他眉清目朗,他笑時溫潤如玉,甚至連皺眉頭時都優雅到驚心動魄。是的,我只能用“驚心動魄”這四個字來修飾我那些年,我愛他的心情。他牽我的手,或者對我發脾氣,我都是歡喜的。只要他在,他在我身邊,這就什么都好了。

人人都說,太過美好的愛一如辭藻華麗的篇章,只可一眼驚艷,卻經不起推敲。很久以前,我是不信的。但他用一轉身的離去,將我遺落原地,日升月落,潮起潮落,遠方寂靜的海都開始歌唱。我提醒自己,從此以后,請賜那些日月,一場忘記。

“夜,從前從來沒這么長;床,荒涼得就像沒有邊疆,失眠是枕頭之上無盡的流浪,天永遠不亮。”

劉若英,這個人們喚她“奶茶”的女子,我喜歡聽她唱歌。我知道她愛著一個男人,那人對她的愛不管不顧,趕她走,甚至在電視節目里為她征婚,她也不管不顧,只是默默地愛著。一如人生初見,認真,又韌又貞;愛了,就不顧一切。這一點,我和奶茶,我們很像,我喜歡聽她唱歌。

“某空港,某車站,某個下一站,某一扇車窗,某風景喚醒惆悵,某南方,搖搖晃晃,某海洋,某艘船,誰沒妄想有天堂?”

奶茶唱歌,聽者往往潸然落淚。是的,我坦承,某瞬間,我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我想他,想再見他一面,只一面也好。再偎依他懷,在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他每寸肌膚每寸脈絡印下細細碎碎又結結實實的熱吻。

我愛他,請他用他的堅硬將我溫柔地融化,哪怕只一次也好。他的人生我已不能奢望太多,只一晚就好。我是這么想的,我愛他,不棄不離,不顧一切,某年某月直到終老。

“我不想念,不想念那時光,那些快樂和悲傷卻總在我身旁,我只愿長夜將盡天快亮,讓想念的歌不再唱。”

倘若你也曾如我這般,深深愛一個人,當曲終人散,你會明白,愛,其實很傻;能夠愛,擁有愛,又失去愛,卻不忘記愛,很傻。像一個笨熊看不清方向,一直走,一直走,遠方卻是虛無之鄉。可是,要怎樣才能念念不忘,要有多堅強才可驅逐那年那月那時光,那些快樂以及緊隨快樂而行的那些悲傷?

“當人活成了一棵仙人掌,掌心的淚卻還是滾燙。每當撫摸那些天真致命傷,恨不能健忘。”

恨不能健忘。記得少時讀白居易詩,“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每每讀至此句,往往心生悱惻。今次再讀,因曾滄海桑田,愈加黯然神傷。“身與心俱病,容將力共衰”,咳,這又如何呢?即使遲暮垂垂,凡事丟三落四,不可遺落的唯唯相思。

這樣也好吧。

或許只可這樣了。

“當人活成了一棵仙人掌,掌心的淚卻還是滾燙。”這何嘗不是一種恩賜呢?我心曾經柔軟,為愛;我心變得堅硬,因愛。有顆柔軟的心,能感動,能落淚,擁有這些能力,何嘗不是一種恩賜呢?

就讓我活成一棵仙人掌吧,就讓我在活成了一棵仙人掌后,掌心的淚卻還是滾燙吧,這有多好。我始終清醒,明明白白顧知道,我愛他,終老之前,天荒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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