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的審美趣“味”

石 恪

（ 安順學院 中文系，貴州 安順 561000 ）

劉勰的審美趣“味”

石 恪

（ 安順學院 中文系，貴州 安順 561000 ）

在《文心雕龍》中，劉勰雖未專篇論及“味”，但對“味”這一范疇還是有多處零散論述。“味”在劉勰這里，是一種審美理想。劉勰所說的“味”與鐘嶸有相似之處，重感官愉悅，還在于以溢于言外之“味”來論詩歌;“味”還有含蓄委婉的含義。

劉勰； “味”； 委婉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沒有專篇論“味”，但作為“體大慮周”的文學理論之集大成者，《文心雕龍》對“味”這一范疇多處有所論及：

“繁彩寡情，味之必厭。”（《文心雕龍·情采》）

“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文心雕龍·物色》）

“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馀者，曉會通也。”（《文心雕龍·物色》）

“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文心雕龍·明詩》）

“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文心雕龍·神思》）

他還在《文心雕龍·隱秀》一篇論述了“隱”與“馀味”的關聯。羅宗強先生就認為“《隱秀》篇論隱，實際上是論如何創造‘馀味’的問題。”[1]李澤厚、劉綱紀先生的《中國美學史》中，認為“味”在先秦古籍《左傳》、《荀子》中出現時，是與聲、色并列，且置于聲、色之前的，從《說文解字》訓“美”為“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中主膳也”，可知“味”是最早用來說明與實用功利和道德上的善不同的審美感受，而這種感受最初是與感官的快適分不開的。[2]肖馳先生對這兩位先生的觀點持懷疑態度，認為“這種說法對于唐代以后的情況并不恰當，對鐘嶸的時代卻是適用的”。[3]肖馳先生認為鐘嶸的時代是一個注重愉意的時代，鐘嶸論“味”注重的是“言語感官愉悅的美感”。鐘嶸與劉勰雖同處一個時代，生活年代相差僅三到四歲（研究者對于二人的生卒年月都不確定，只有推測），但鐘嶸對“味”的理解與劉勰并不相同，如果說“鐘嶸的‘滋味說’是從鑒賞的角度概括了封建社會前期我國詩歌注重感性的藝術特征，而‘妙悟說’則從創作的角度概括了我國封建社會后期詩歌趨向心靈的藝術特征。”[3]如此說來劉勰的“味”論更接近與他相距六七個世紀的宋代嚴羽的“妙悟”說，也接近于晚于他三四個世紀之久的司空圖。

“味”字在劉勰心目中蘊含豐富。《文心雕龍》中有多處“味”字用作動詞，是表示一種把握和體認文學作品的方式，可譯為體認、品味。根據張方先生在《中國詩學的基本觀念》中對“味”這一范疇的追溯，可知這種體認方式由對飽食之味的體會而上升到超越感官的對詩文語言的品味，對語言文采聲韻的玩味，同時受魏晉以來興盛的佛教思想影響，佛教徒對佛理的體悟方式的影響，這種體認方式就帶上某種涵詠、玩賞的性質，故而又可稱為詠味、諷味、玩味等。《文心雕龍》多篇提到“味”的這種內涵。《文心雕龍·辨騷》：“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是指揚雄閱讀了《離騷》之后，認為其體制與《詩經》的《大雅》、《小雅》相同；《文心雕龍·明詩》：“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即云張衡《怨詩》清新典雅，值得回味；《文心雕龍·情采》：“研味《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則是指研讀品味《孝經》、《老子》；又曰“繁彩寡情，味之必厭”，明顯是將“味”用作動詞玩味、賞味的含義。以上言論都是形容對文學作品的鑒賞和領悟，顯然具有審美、把玩的意思。

通過“味”這種方式體認詩歌等文學作品，必可感知作品的審美特征——味。在《文心雕龍》中，作為審美特征的“味”內涵也不是單一的。

一、“感官愉悅”

“味”有與鐘嶸論味重感官愉悅的一面。正如肖馳先生指出的“但從鐘嶸重詞采、巧似的批評來看，他的‘滋味’并不等于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所說的‘余味’，也與陸機《文賦》所說的‘遺味’不盡相同，它倒是比較接近劉勰《文心雕龍·總述》所說的‘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的‘味’，……”[3]6此外還有《文心雕龍·聲律》篇“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句”，這些都是比較感性的淺層次的含義，它與人的生理感官、味覺相關聯，運用通感手法以味覺感受來形容詩歌作品的語言形式美。張方先生認為：“劉勰和鐘嶸的味說，可以代表六朝批評家們對味這個術語的理解和運用。那時候文學批評中的‘味’字，多在‘辭’及‘形’的層面產生效用，因而也表達著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觀念。”[4]這種例子在《文心雕龍》中很多，如：《史傳》云“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以“遺味”描述文辭之弘麗；《文心雕龍·麗辭》云“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精味”得自對偶之恰當愜意。此類例證很多，都是從詩之“味”在言辭之內而言，即詩之字句、結構及篇章形態所形成的美感。張方先生所說的“味”關聯語言形式美這一層含義確實是魏晉六朝審美追求的一方面，但劉勰論味卻不止于這一層含義。

二、“溢于言外”

劉勰論“味”的成就更主要在于以溢于言外之味來論詩歌，最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即是“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味飄飄而輕舉”是指由情思引發而生成的一種縹緲無盡的韻味，劉勰在此是針對詩人創作而言的，當詩人處于“閑”的心靈狀態時，體會到的必是“飄飄而輕舉”的“味”，而非沉甸甸的理；感受到的必是不斷更新的“情”，而非“恒久之至道”（《文心雕龍·宗經》），這里“飄飄”是形容味之空靈輕揚，流動于形象之外，猶如后代所說的象外之趣，對于詩人來說，“物色紛繁”，但又要求“析辭尚簡”。因此，不是所見所聞都要入詩，而要有所選擇，故能夠入詩的都是最能集中表現情思的部分。所謂“物色盡”，是指以極簡之文辭寫盡所寫物色之神態，而非指寫盡所見一切之物色，亦非指以繁辭寫盡所寫物色的一切方面，而是以簡單文辭窮盡物色之神態，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有所含蘊，做到“情有馀”。從這一層面來講，“物色盡而情有馀”恰是對前文“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的呼應。劉勰論味具有象外之趣這一含義的語句很多，《文心雕龍·神思》云“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即是一例，直言文思之外尚有“纖旨”，文辭之外尚有“曲致”，這些都不是語言、筆墨所能表達的，這一思想與三、四百年之后晚唐司空圖提出的“味外之味”、“韻外之致”何其相通。司空圖將詩味分為“韻內”、“韻外”兩層，“韻內”層面是詩歌直接呈現給讀者的實在層面，是文字聲韻及其表達的含義，“韻外”層面則是語言文字聲韻及其含義背后隱含的意味，這種意味是虛空隱蔽的，要靠讀者思、品之后才能體會到。詩之美恰在這“韻外”層面，“韻外之致”與“味外之旨”意思相通，司空圖引用當時著名詩人戴叔倫的比喻來具體解釋這兩個范疇：“戴容州：‘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可容易談哉？”[5]意謂藍田所產的玉石晶瑩，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輝，那光輝猶如縷縷輕煙裊裊升起，但又不是真實可觸的煙，可望而不可及。司空圖認為詩人筆下的景物應如這玉石的輝光，可以遠觀而不可近看，因為它只存在于讀者的想象空間中。劉勰所說的“物色盡而情有馀”不正是這種含義嗎？

三、“含蓄委婉”

劉勰論“味”還有含蓄委婉的含義。“深文隱蔚，馀味曲包”就形象地表達了“味”的這一含義。詩之味猶如深埋于包裹之中，幽深曲折，徐徐散發出來，令人回味無窮。劉勰評價古詩十九首“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文心雕龍·明詩》），即謂《古詩十九首》委婉曲折地比附事物，表達惆悵深切的感情，他所看重的恰是詩人們言情婉轉，含蓄而不直露。同篇中他評價阮籍《詠懷》詩，謂“阮旨遙深”，“遙深”即幽遠深長。阮籍身處政治漩渦之中，為了避禍，寫詩多用象征手法表現他對現實的不滿，很難從字面上直接理解。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他（指阮籍）的詩文雖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他詩里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信的。”[6]

《文心雕龍·隱秀》篇集中論及詩之“味”的這層含義。《文心雕龍·隱秀》篇殘，后人補作是否符合劉勰本意，我們暫且不論，從殘缺的原文中我們也可了解“隱”與“秀”的含義。“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工”，隱是包蘊在語言文辭之外的言外之意，黃侃先生在《札記》中自作一篇駢文，摹仿劉勰的筆調論及《文心雕龍·隱秀》，云“言含馀意，則謂之隱”，“隱者，語具于此，而義存乎彼”[7]都是表達類似意思，即在詩歌的文字聲韻所表達的直白淺露意思背后隱藏著詩人的真實思想感情，讀者由詩之文辭可以品味出多重意蘊，多種情思。“復意”即詩之意蘊的多重性，多層次和豐富性。

劉勰所涉及的“味”的特點是虛忽空靈。在象之外，雖然他論“味”尚不離文辭形式，仍以語言之形為主，但他已觸及“味”的最主要方面。從這一最基本方面進一步擴展完成“味”這一理論范疇，要到唐人皎然和司空圖，及宋嚴羽而更臻完善，直到近人王國維提出“意境”論，方是“味”之集大成者。

[1] 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6：358．

[2]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上）[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76．

[3] 肖馳．中國詩歌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5．

[4] 張方．中國詩學的基本觀念[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122-123．

[5] 司空圖，郭紹虞．詩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2．

[6] 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500．

[7]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96．

Abstract:In the book "Wen Xin Diao Long", though Liuxie doesn’t discuss the “taste” in the whole passage, as for the “taste”, there are still some discussions in several scattered places. “Taste” in Liuxie’s view is a kind of aesthetic ideal. The “taste” of Liuxie is similar to Zhongrong’s, emphasizing sensory pleasures, and discussing the “taste” of poetry surpassing the literal meaning. The “taste” also has the meaning of implication and circumbendibus.

Key words:Liuxie; “taste”; circumbendibus

（責任編輯 朱存紅）

Liuxie's Aesthetic “Taste”

SHI Ke
(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shun College, Anshun, Guizhou 561000, China )

I206

A

1673-9639 (2010) 06-0047-02

2010-10-24

石 恪（1978-），女，安順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