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
西安財經學院 西安7 1 0 0 4 3
他改變了紫砂的命運
——吳鳴現代紫砂藝術散論
He changed the history of purple—An essay on the art of wu ming Current purple
沈奇
西安財經學院 西安7 1 0 0 4 3
由擊賞而心儀,進而跟蹤研讀吳鳴現代紫砂藝術作品,欣然有年,但真正有幸相識,并與之一握如故地交心論道,則是新近的事。
在“2009·黃山·中國當代陶瓷藝術高峰論壇”會議中,經著名陶藝家老友張堯介紹,認識吳鳴,頓為其超乎歲月的年輕氣息和不同尋常的氣質風度所折服。待仔細聽了他的發言,更豁然領悟,何以是這樣一位看似平實謙和的藝術家,在宿命般的紫砂陶藝之路改變了他的命運的同時,他也經由他的創造性歷程,改變了傳承有序的紫砂陶藝的命運,或者說改變了這一藝術門類的發展方向,從而為之開啟和拓展了新的歷史。
在傳統陶瓷藝術向現代陶瓷藝術的當代轉型中,大概數“紫砂”這一門類最為不易。我們知道,由于“紫砂”特定的材料品性,和其長期形成的成型方式、制作方法和師承傳統,及其以實用與觀賞融合為一并以紫砂茶具為主的定向功用等,決定了紫砂陶藝從發生 /發展到接受 /傳播,皆沿以為習而難以輕易改變的命運。制作與抒寫,控制與靈動,理性與感性,傳承與創新,行業與個我,功用與審美,以及手與心、器與道、實與虛、小與大、常與變等等,要在如此繁復的矛盾對立中尋求突破而另辟新路,對于所有有志于在這一領域改寫歷史的藝術家來說,都無疑是一種比在任何藝術門類都格外艱難的事。
尤其重要的是,對于“紫砂”這樣傳承有序的行業和藝術品類而言,所謂現代性轉型,不是指具體工藝的現代化,這一塊你沒辦法化,甚至可能越化越壞事。而是指灌注于“紫砂”特有的“泥性”中的文化品性和生命體驗與語言體驗的現代性,亦即再造古典理想,重構象征譜系,使之從精神內涵和審美功用上,真正能融入當代文化語境,包括現代人文格調、現代審美取向等,成為一個全面開放的藝術創造系統。顯然,這里不僅需要觀念的更新和技藝的重組,更需要的是綜合人文素養的儲備和融傳統與現代為一體的人格力量與創造精神的升華。
由工藝而心藝,由把玩而敬賞,由小道而大氣,由家常而殿堂;由移情而對話,由養眼而洗心,由悅意而冶志,由另辟蹊徑而重構譜系——經由吳鳴式的創造性探索,紫砂陶藝終于開始實現其融入當代的歷史性轉型,并重新確認了她的藝術定位和發展方向,為海內外所矚目驚嘆!
吳鳴有言:是“紫砂”改變了他的人生命運。這句話下面的“潛臺詞”可謂意味深長。
一方面,吳鳴借此不無自詡地想表白,以他的天賦修為(曾立志于書畫,且深造于文學,學養駁雜深厚,愛好廣泛有致),無論于哪一藝術領域,都自會有一番大作為的,只是因緣所致,打早就走上了紫砂藝術這條路,也便認命走了下來;另一方面,吳鳴似乎也在借此暗示,比起其它藝術“顯學”,紫砂藝術實在是僻徑小道,于此施展,得沉得下心來,坐得了冷板凳,方能以小見大,別開生面。而筆者則從這樣的“夫子自道”中讀出了另一層意思:正是有了吳鳴這樣的綜合學養、人文質素和“殉道”精神,多年拘泥于“小道”的紫砂藝術,方能格局大開,開出一片新天地。
我在提交“2009·黃山·中國陶瓷藝術高峰論壇”會議的論文《當代陶瓷藝術發展之我見》中曾指出:觀陶賞瓷,外行看器形、看紋飾,內行品氣息、品內涵。作為中國文化和中國藝術精神的器物化“指紋”的陶瓷藝術,若沒有深厚雋永的文化氣息和精神內涵灌注于其中,那就只是一好看而不耐品味的“形而下”之物件而已,比之“古董”低價,比之“工藝”掉價——經由泥與火的熔融,賦予陶瓷以詩的靈魂,方是陶瓷藝術尤其是現代陶瓷藝術存在的真諦。一方面,今人不能做古人,必須進入現代語境,表現現代人的生命體驗和文化思考;另一方面,面對西方強勢話語之影響的焦慮,如何表達我們自己的現代感,以及再造我們本源性的藝術精神與審美感受,已成為現代陶瓷藝術深入發展的關鍵。以此回頭來看吳鳴的現代紫砂藝術,自可發現,這樣的“真諦”和“關鍵”,在吳鳴式的藝術探索與藝術創新中,得到了真正的體現。
研讀吳鳴紫砂作品,首先感念于心的,是其潤己明人而深永彌散的詩意境界和文化氣息。而且,他的詩意,是融匯了現代意識和現代審美情趣的新鮮血液的詩意,會意中不隔不陋,有強烈的時代感;他的文人氣,也是有一種我稱之為“現代版”的傳統文人風骨作為其精神底背,領略中高雅大度、卓然有致而不著“酸餡氣”,十分難得。正是這樣的現代詩意境界和現代文人氣息,將吳鳴的創作提升到一個與普泛的紫砂陶藝判然有別的超越性境地。
包括筆者在內,大概不少人一想到“紫砂”,便首先想到“紫砂壺”,一種老少咸宜、既可登大雅之堂又可入尋常人家賞玩且實用的小擺件、小玩意;在傳統文化語境中,她是文人騷客的標志性器物,在現代語境中,她是閑人雅士的懷舊性心侶,總之脫不了移情把玩、小情趣、小跟隨的舊格局。帶著這種習以為常的觀念,第一次讀到吳鳴的幾件代表作圖片時,竟至怔在了那里,猶如印象中的小丫頭忽然就變成了貴婦人,令人難以置信。記得當時的直接感受,是疑為看到了“紫砂版”的現代藝術大師亨利·摩爾的雕塑作品,驚嘆其依然是小小的一個紫砂壺,卻能有那么大的視覺沖擊力和空間張力,以及其通體發露的現代氣息。待到后來系統研讀吳鳴的作品,才不無震撼地發現,這實在是對紫砂陶藝的審美功能一次革命性的改變。
僅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在傳統紫砂陶藝格局里,設計再新穎,工藝再精到,制作再精良,到了欣賞者那里,也僅止于移情把玩的境地,作品所產生的審美功能,始終是附庸于觀賞者的心境和情趣而生,難以獨立自在的。吳鳴的作品,無論哪種造型,立于眼前,頓生淵停岳峙之感,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深一步說,即經由吳鳴式的創作理念和精神氣息的灌注,使之作品成為了一個個富有詩性生命意識和現代文化內涵而獨立自在話色生香的生命體,其欣賞的過程,也便由傳統的小小把玩上升到與之對話的不凡境界,既不失養眼悅意之功,又頻添洗心冶志之效,耐讀有味而余味悠長。
對于現代陶瓷藝術的價值取向,我曾提出“簡約化”、“精致化”、“文化化”三大尺度,可以說,在吳鳴的作品中,都一一得到了體現。
細讀吳鳴陶藝,首先亮眼感佩的,是其形質的特異不凡,造型能力很強,每有他人難至之處。但落實于創作,卻總能守住“簡約”這條根,緣法理氣,循道張揚,簡中求豐,寓巧于樸,疏略中生張力;既得渾涵之質,又得詭異之采,奇崛而合于理(物理、心理、陶理),樸拙而守于意(意趣、意境、意味)。同時,從成形作品看,又極見功力與心力的精誠投入,一絲不茍,心細活也細,不浮不躁而靜氣襲人,既克盡人工,又不失天趣,方得器與道、韻與勢、形式與內容的和諧共生,非完美主義者難以至此境地。至于“文化”含量,更是吳鳴作品賴以立身入史的根本。欣賞吳鳴紫砂藝術,不但形制獨到,氣息超凡,含蘊高遠,僅其作品的命名,就非同凡響,沒一點綜合文化修養的人,很難完全理解其深刻內涵。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對傳統文化和現代人文的核心意旨之高度凝練的物態化表現,再輔以心象的投射,詩情的灌注,無不放逸生奇而又內斂含蓄,氣韻曠遠,讓人每每嘆服,原來小小紫砂,竟也是可以承載與傳遞如此豐富而雋永的文化意蘊的。
再從發生學角度看,吳鳴在紫砂陶藝上的創新,可以“知常而明”(老子)、守常求變,通達古今,融會中西概言之。
紫砂天生麗質,“泥性”獨到,遺韻千古而常在常新,自有其賴以立身入時的根本所在。這個根本或曰常性,可用“潤”(氣息潤活)、“雅”(情調雅致)、“宜”(品性宜人)三字概括,可謂泥中之玉,不可多得也不可濫用。吳鳴命定與紫砂結緣,年少入道,浸研既久,對此根本自是了然于心。及至獨立創作求變,也是心中有數,腳下有路,有去路也有來路的一種創新,而非一味標新立異,舍本求末,為變而變。正如吳鳴自己所言:他的紫砂,“血脈是傳統的,東方的,創作審美、設計理念、思維方式是現代的、個性的。”同時還說:“首先是紫砂的,其次是宜興的、中國的,然后面向世界。”(吳鳴:《問陶片語》·《吳鳴問陶》畫冊,四川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
具體來說,吳鳴的創新,是在充分理解并嫻熟于紫砂“本體語言”的傳統基礎之上,來擴展其外延與內涵,將根性與生長性、共性與個性、工藝性與純藝術性、以及“常”(傳統)與“變”(現代)、“靜”(東方 )與“動”(西方 )、具象與抽象等,雜糅并舉,冶為一爐,予以“古典理想的現代重構”,在現代性的訴求與傳統藝術本質的發揚之間,尋找可連接的相切點,于形質、氣息、涵蘊等方面提供新的語言體驗、視覺感受和思想境界的可能性。
當然我們也知道,“可能性”不等于“經典性”。當代藝術界唯創新是問,其實多以淺嘗則止,或成了西方觀念的皮毛演繹,或淪為各領風騷三兩年的角色出演,少有將“可能”真正再冶煉為“經典”的。吳鳴則不然,這是一位深懷遠大理想與抱負并具有歷史使命感的藝術家,這樣的藝術家必定是要以經典化為自己藝術生命的歸宿的。盡管,從現有成就看,尚不能說就已經盡善盡美,還有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如有的作品形質與刻飾常顯抵牾,有違“質有余而不受飾”的美學原理;有的作品因刻飾所指過于明確,減弱或鎖閉了其渾然他致的聯想空間;有的作品(如《竹林尋賢系列》以及以竹形為題材的其他作品)則因寓意較為單一或略嫌陳舊,顯得纖巧單薄了些。但畢竟瑕不掩瑜,總體而言,吳鳴的現代紫砂藝術,無疑已具有“開一代風氣之先”而改寫紫砂藝術史的重要意義,僅以其代表作《古風系列》、《大語系列》、《子非魚系列》、《期待系列》、《生命對話系列》等而言,也無疑已成為當代中國陶瓷藝術之里程碑式的經典之作,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地位。
行文至此,想到一細節——研讀吳鳴中,見一作品題名“一蓑朝陽”,大生感慨:我的主業是現代詩創作與研究,近四十年體驗與閱歷,像這樣的題名所顯示的通感和跨跳之語言造詣,即或是行內成名詩人,也難以輕易達到啊!大師原本是詩人。以此詩家精神、學者風骨及文人底背入陶瓷藝術,起點就高人一等。吳鳴曾將自己的陶藝歷程總結概括為“讀”、“思”、“做”三字。“讀”者讀書理氣,胸有詩書氣自華;“思”者上下求索,循理想抱負而獨得心源;“做”者勤于探索,勇于實踐,坐實務虛,不圖虛名。如此三點集于一身,加之志向遠,視野寬,情懷深,心意細,自是德全神盈而出手不凡、笑傲天下的了。
壺中日月長,陶里天地大;壺可洗心,陶可冶志,品位高低,貴在人為。古今藝術,皆循一理:人至何境,道至何境;道至何境,藝至何境;“道”“器”相生相濟,則形神兼備和暢通達而藝無止境矣。復想起近年文學藝術界,一邊不斷呼喚“大師”,一邊又不斷濫封“大師”,端不知真正的大師所為如何。吳鳴的存在,再次向我們提示:所謂大師級的藝術家,是經由其開宗立派式的創造,改變了他所從屬的藝術門類之命運乃至發展方向的人物——歷史由此重新書寫,而真正的大師依舊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無涉浮躁時代之虛構的榮譽。
吳鳴將他2006年出版的集大成之重型畫冊題名為《吳鳴問陶》,這一“問”字實在是好,說明他還在路上,還有未竟的探求,且正值盛年,厚望可期——讓我們共同期待這位改變了紫砂命運的藝術家,在新的上下求索中,“問”出怎樣一片新天地、新篇章。
沈 奇 S h e nQi(1 9 5 1-)男,漢族,陜西勉縣人。1 9 8 1年大學畢業留校任教。現為西安財經學院文藝系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作家協會理事,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著有詩集《生命之旅》、《淡季》與《沈奇詩學論集》(三卷)、文藝評論集《文本與肉身》等9種,編選《西方詩論精華》、《臺灣詩論精華》、《現代小詩三百首》等8種。在海內外發表詩歌評論及文藝評論文章1 0 0余篇。作品入選數十種選本及年鑒,并譯為英、日、德、瑞典、拉脫維亞等多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