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然
“上官云珠”,這是一個曾經在中國電影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她塑造的許多角色,已經成為銘刻在一代中國人心中永恒的經典,但又有誰知道,在這些令人炫目的光環背后,卻又是一個個說不盡的辛酸滄桑往事?本文由上官云珠之子口述。
1965年,正在江西農村參加“四清”的母親得了乳腺癌,回上海做切除手術。手術很成功,她身體恢復得也很快。此時《舞臺姐妹》已被定性為“美化30年代文藝黑線的反面教材”而遭重點批判,母親與導演謝晉、電影女主角竺春花的原型——袁雪芬等被牽連。所幸那時有醫生的干預,她才被留在醫院。
但是兩個月后,母親突然昏倒,檢查結果表明,病變組織轉移到了大腦。接下來她又做了一個大手術,從十幾小時的昏迷狀態下蘇醒過來后,幾乎不認得任何人。直到一個月后,母親給我寫了第一封信,告訴我她已經認得300個字了。
而此時,外面的形勢變得更險惡,她參演的《舞臺姐妹》與《早春二月》成了文藝界的兩株“大毒草”,母親一瘸一拐被趕出醫院。
母親出院不久就被逼去電影廠上班,所謂“上班”,其實就是要每天去牛棚報到,那時她的身體還遠未恢復到健康狀態。在那里學習、勞動、寫交代、受批判。
1968年11月22日,母親又一次被傳喚,兩個外調人員和廠里的造反派輪番逼問她,要她承認參加了特務組織,并利用毛主席接見她搞陰謀。母親不承認,他們就脫下鞋用皮鞋底抽她的臉。回到“牛棚”時,母親的臉已被打腫,嘴角流著血,目光呆滯,身體不停地顫抖。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母親被造反派勒令寫交代材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母親從四層樓的窗口跳了下去,重重地落在樓下小菜場一個菜農家的大菜筐里,當時尚有意識的母親還向圍上來的人們說出家里的門牌號碼——也許在那一刻,她還有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但等到有人找來黃包車把她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救了。
1920年,母親出生在江蘇江陰長涇鎮,舅舅的一位同學叫張大炎,是母親第一任丈夫。17歲那年,母親生下了我的哥哥。后來,母親與張大炎的分歧越來越多。1940年,母親離了婚,張大炎帶著哥哥回到老家。
1942年,母親加入“天風劇社”,在此結識了成為她第二任丈夫的姚克。1944年8月,母親生下了我的姐姐姚姚。后來,姚克在上海愛上了一個富家女。母親聞訊后立即決定同姚克離婚,不滿兩歲的姚姚姐就跟了母親。
在姚克離她而去后,母親曾與藍馬有過一段感情。
1951年,我的父親程述堯與母親在上海“蘭心大戲院”舉行婚禮,成為母親的第三任丈夫。
1946年,父親曾與黃宗英結婚。不久黃宗英去上海拍戲時結識了趙丹,向父親提出離婚。父親與黃宗英離婚后,他們之間的友誼并沒有因此受影響。父親與母親結婚后,也與趙丹、黃宗英保持著正常交往。
上世紀60年代,母親到北京開會,爺爺帶我到賓館等他們到來。那些演員們坐在大廳里,有人介紹說:這是程述堯的父親,上官云珠是他的兒媳。大家開玩笑說:“還有一個兒媳婦呢!”黃宗英站起來,給我爺爺鞠了一躬,大家哈哈一笑。
1952年,全國開展“三反”運動,有人揭發父親貪污蘭心劇院的款項。當時母親正進行著將自己從舊上海的明星脫胎為新中國文藝工作者的努力,此時此刻,她不能容忍父親的“錯誤”,于是堅決提出離婚。
當母親要與父親離婚時,周圍的朋友們組織起來,輪番勸說母親,當母親有些回心轉意時,父親卻犯起了大少爺脾氣,堅決不同意。這段婚姻維持了不到兩年,又以失敗結束。
很快,母親與上影導演賀路有了她最后一段感情。不過他們之間并沒有結婚。
父母離婚時,只有1歲多的我被判給父親。不久,父親也結了婚,父親的第三任妻子是以前上海社交界的名女人吳嫣。她以前是上海灘著名的“玲華阿九”,解放前協助潘漢年在上海做地下工作。
因為父親的再婚,4歲時,我被送回到北京的爺爺、奶奶家。我是程氏大家族的長孫,爺爺、奶奶和叔叔們對我都很好。
母親雖然不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能感覺得到她對我的寵愛。1962年,她來北京拍《早春二月》,與孫道臨、謝芳、謝鐵驪等幾位主創人員都住在白塔寺電影局招待所里,母親把我接到劇組里,利用一切機會,增加母子之間的交流。
母親斷斷續續給我寫過一些信,她喜歡用綠色的墨水,微微右斜的字體。
我的姐姐姚姚雖然和我是同母異父的姐弟,但我們之間的感情非常好。
姐姐原來學鋼琴,后來到上海音樂學院師從周小燕學習聲樂。母親自殺那年,她再有一年就畢業了,我在校園里見到了她,她第一反應是特別高興,拉我到琴房。進了琴房,她關上門,抱著我就哭,說:媽媽沒了。
母親的后事,是姐姐、燕凱一起處理的。燕凱是姐姐的男朋友,在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他出身高干家庭,父親是華東局的一個領導。燕凱在學校里也是位激進分子,和于會冰的造反派不和,1970年3月8日,燕凱在關押自己的房間里,用剃須刀同時割破了手腕和腳腕上的動脈,結束了24歲的生命。姐姐再一次面對又一位親人的非正常死亡。
一年后,姐姐慢慢從燕凱之死的陰影中走出來。這時,她認識了常來父親家做客的一對父子。兒子開開長相有點像燕凱,他雖然比姐姐小10歲,但也讀了很多書,很討女孩子喜歡。他的生母早年去了美國,但一直與他保持聯絡,姐姐便利用這個渠道,設法與生父姚克聯系。
1972年冬天,在畢業體檢中,姐姐被查出懷有7個多月的身孕,第二天便從上海消失了——我后來才知道,她在體檢第二天便和開開到了廣州,想搭車前往深圳。但開開被邊防軍抓獲,在旅店里苦等的姐姐因為沒有實施叛逃又有身孕,被學校領回。1973年1月17日,姐姐生下一男孩,這個孩子很快被這個醫院的醫生夫婦領養。
1974年,已經30歲的姐姐仍然就這樣漂著,她沒了母親,沒了男友,沒了孩子,也成了眾人眼里的異類。于是她又打起出國找姚克的念頭,開始從頭學習英語。
后來,音樂學院給姐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兩個月內仍然沒有單位愿意接收她,她就要被強制送到甘肅或青海。幸好母親的一位親友幫忙,終于把姐姐安排到浙江歌舞團,周圍的人都由衷地替她高興,覺得她這么多年的生活終于要走上正軌了。
1975年9月23日,姐姐經過南京西路時,她的塑料雨衣被一輛載重卡車前面的鉤子掛住,她一下子被拉倒在卡車后輪下,兩個車輪重重地碾過她的胸和頭。一直寵愛姐姐的父親不敢參加姐姐的葬禮,而校方致的悼詞里說:“她是一個沒有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人。”
1975年初,我剛從山西回到上海時姐姐曾對我說:“從此以后,我們倆要相依為命。”半年后,她也死了,我一心一意地要回北京,堅決不肯留在上海,我在這個城市已經失去了幾位親人。因為沒有人去龍華火葬場領回只能存放3年的骨灰,1978年,火葬場將姐姐的骨灰作為無主骨灰深埋。
但那個在1973年1月出生的生命,一直久久地盤踞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說完這些故事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孩子馬上就要34歲了,他肯定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給了他生命的那個母親,僅僅活了3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