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苗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 北京 100081)
有關什么是佛教文學,目前學術界基本上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佛教文學是指佛教典籍中的經典文學,即佛教典籍中具有文學色彩的部分,例如本生、本緣、本事、譬喻等。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佛教文學是指具有佛教色彩的小說、戲曲、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這種佛教文學定義的外延比較寬泛,也是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價值所在。
日本近代開始使用“佛教文學”這個詞匯。1923年中野義照與大佛衛合譯的日文版溫特尼玆的《印度佛教文學史》,就是以“佛教文學史”題名。1952年深浦正文的《新稿佛教文學物語》二卷出版,同樣是以“佛教文學”題名。1965年加地哲定出版《中國佛教文學》,此書是日本第一部研究佛教與中國文學的專著。加地哲定的《中國佛教文學》從漢魏六朝寫至唐朝,宋代以后的內容比較簡略,主要涉及禪宗門派與文人的詩論。此后又有平野顯照的《唐代文學與佛教》于1978出版,這本書的章節大致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唐代正統文學中詩人;其次是俗文學中的講唱文學;接下去是唐代文學與佛教的關系問題。在日本以加地哲定為代表的一派認為經典的佛教文學,不是純粹的佛教文學,因為經典中的文學,只是闡明教理的手段,并不是從文學創作的意識去寫,真正的佛教文學應當是將對佛教理論的心得、體驗及信仰,有意識地從事文學創作,由此化為文學作品來表達。
①與此相對,也有部分日本學者更傾向于將佛教經典中具有文學意味的經典視為佛教文學的范疇。
梁啟超是中國第一個談到佛教文學價值的人。梁啟超對佛教文學界定比較寬泛,他認為一切具有佛教色彩的文學作品都可稱之為佛教文學。在梁啟超的《飲冰室佛學論集》的“翻譯文學與佛典”一章中,他特別強調“我國近代之純文學,若小說、若歌曲,皆與佛典之翻譯文學有密切關系……自《搜神記》以下同類之小說,與《大莊嚴經論》一類書因緣很深。至于《水滸傳》、《紅樓夢》,其結體運筆,受《華嚴經》、《涅盤經》的影響也極深。宋元明以來,雜劇、傳奇等長篇歌曲,也間接受到佛經等書的影響。”②梁啟超認為近代文學與大乘經典,存在相當微妙的關系,簡而要之有五方面的影響:一、國語實質的擴大;二、語法及文體的變化;三、文學情趣的發展,比如我們近代的純文學,像小說歌曲等,皆與佛典之翻譯有密切關系。孔雀東南飛、木蘭辭等長篇敘事詩的產生,受到佛教經典,皆以極壯闊之交瀾,演釋極微妙之教理,增進了中國人的想像力,革新了中國人的寫法,宋元以后章回小說受其影響不少;四、歌舞劇的傳入;五、字母的仿造。
繼梁啟超之后研究佛教與中國文學關系的代表人物是胡適。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用了兩章的篇幅來介紹佛教的翻譯文學。胡適認為佛經“給中國文學史開了無窮新意境,開創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新材料”。③胡適認為佛教的輸入,對中國文學主要有三大影響:一、佛教的譯經諸大師,用樸實平易的白話文體來翻譯佛經,但求易曉,不加藻飾,造成一種白話的文體,佛寺禪門成為白話文與白話詩的重要發源地。二、佛教文學最富想像力,對于最缺乏想像力的中國文學,具有很大的解放作用。中國浪漫主義的作品,像《西游記》等小說是印度文學影響下的產物。三、印度文學很注重形式的布局與結構,這些佛經的輸入,對后代話、小說、戲劇的發達都有直接或間接的貢獻。而且佛經的散文與偈體夾雜并用,也對中國后來的文學體裁有影響或關系。
梁啟超、胡適以后,中國學者進一步對佛經與文學的關系進行研究闡釋,如錢鐘書、陳寅恪、鄭振鐸、季羨林、湯一介、金克木、向達、柳存仁、饒宗頤、周紹良等,都對佛經與文學的關系作過研究。近三十年來關于佛經與中國文學的著作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中印文學關系研究》,裴普賢著,臺北商務書局1968年版。隨后有《佛教與中國文學》、《佛教與中國文化》二書出版,張曼濤主編,1978臺北大乘出版社出版。七年后大陸學者孫昌武的《唐代文學與佛教》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大陸學者張錫坤的《佛教與東方藝術》,1988年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內容涉及了佛教與中國文學的關聯。同年孫昌武的《佛教與中國文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對佛教信仰、佛教思想如何作用于中國文人的文學創作進行了歷史性的描述,主要包括漢譯佛典及其文學價值、佛教與中國文人、佛教與中國文學創作、佛教與中國文學思想四個方面。此后陸續有多部有關佛教與中國文學的專著問世,如《佛經傳譯與中古文學思潮》,蔣述卓,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此書從佛經翻譯的進程來考察其與中古文學思潮的關系,探討了佛典傳譯對中古文學思潮的嬗變所產生的影響,既把佛經傳譯與中古文學思潮的關系置于中古時期的文化背景下去宏觀審視,同時又從一些細節上作了扎實的考辯與分析。1993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陳洪的《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此書以文學四體─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分述佛教的影響,主要也是由歷史的角度進行描述的工作。在文學四體內,也并非做源流演變類有系統的敘說,而是在每個文類內選擇幾個主題來寫。2001年王立出版了《宗教民俗文獻與小說母題》一書,并在此書的基礎上完成了《佛經文學與古代小說母體研究》。后者《佛經文學與古代小說母體研究》2006年由昆侖出版社出版,從漢譯佛經文獻、印度民間故事、巴利文佛本生故事出發,在中國古代小說、史傳、野史筆記中尋究出21個母題、類型與佛經文學相對應,構成以小說為核心的中國敘事文學所受印度佛經文學影響的具體線索。具體分為氛圍武技與幻術編、性別與情愛編、動物與人獸關系編,醫術及其他神秘崇拜。侯傳文的《佛經的文學性解讀》,中華書局2004年出版,此書分上、下兩篇,上篇主要從文學的角度解讀一些著名佛經,對其文學意義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進行分析。下篇主要是對佛經中的一些文學現象進行探討,揭示佛經文學的意義和研究價值。俞曉紅《佛教與唐五代白話小說研究》,2006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全面探討了佛教西來與敦煌藏經洞保存下來的中國早期白話小說作品的關系,從佛教西來對中國文化產生的巨大影響的大背景談起,在對“譯經”、“講經”、“俗講”等具體的考察的基礎之上,論述了這批中國早期白話小說的形成過程,對白話小說的的形式體制、題材內容、精神意象及其小說史意義進行了考察和分析。孫鴻亮的《佛經敘事文學與唐代小說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此書緒論部分論述佛經的文學屬性及價值,第一章對佛經敘事文學的類別及分布情況作了精當的論述,第二章為佛經傳播途徑研究,第三章揭示佛經對唐代小說觀念題材方面的影響,第四章轉入敘事形式研究。
在佛教與中國文學方面較有影響的著作還有吳海勇的《中古漢譯佛經敘事文學研究》、陳允吉的《中國古典文學佛教溯源論》、普慧的《南朝佛教文學》、葛曉音的《漢魏六朝文學與宗教》、葛兆光的《禪宗與中國文學》、龔賢的《佛典與南朝文學》等。近年來此方面較有新意的論文有徐俊的《敦煌先唐詩考》,王小盾的《敦煌維摩詰藝術研究》,何劍平的《敦煌維摩詰文學中的金粟如米》,全寅初的《唐代變文話本小說初探》,王志鵬的《從變文里的套語運用看中國傳統口語文學的創作藝術》等,這些論文從不同的視角詮釋了佛教與中國文學的關系。
佛教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很大,尤其是對俗文學的影響更大。魏晉以后,佛教與一般百姓的生活更加密切,因此魏晉以后各種體裁的俗文學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佛教的影響。有關這方面的情況,已有很多學者進行了深入的論述,歸納起來大致有兩個方面:一是佛教自身的俗文學創作,即所謂“變文”;二是受佛教影響的其他俗文學作品。變文用講唱交替的形式演述故事,在體裁方面為中國的俗文學提供了借鑒,唐、宋以后不少俗文學作品是用這種體裁寫的。唐傳奇小說也是受變文的影響,如張鷟《游仙窟》就是用散文韻文交替的形式寫的。宋人的“話本”,如《京本通俗小說》和《清平山堂話本》,明朝的“擬話本”,如“三言”“二拍”,這類短篇小說一般是用詩或詞開頭,用詩煞尾。其中需要重點評說的內容,往往引用詩詞或駢文來印證,這種文學樣式就是明顯脫胎于變文。中國小說作品的大部分內容與佛教有些關聯。張中行先生在《佛教與中國文學》中就談到“作品的故事內容不管是用什么體裁表現的,往往會提到僧徒、寺院、修持、神通、菩薩、羅漢、乃至閻羅、地獄、鬼魂、報應等等,這樣的題材顯然是受到佛教影響的。”也就是說中國的俗文學作品中即使不是演述佛教的故事,但其中卻混合著不少佛教成分。如《宣驗記》、《冥祥記》、《西游記》、《封神演義》、《西廂記》、《白蛇傳》、《紅樓夢》、《水滸傳》等小說的內容都直接或間接的與佛教有關。在古典小說中直接來源佛教題材的代表作品是《西游記》,間接來自佛教的代表有六朝志怪小說《陽羨鵝籠》的故事。
此外,還有學者指出佛教帶來了三世(前世、今世、來世)的觀念和因果、輪回的觀念,以及三界、五道的觀念,這樣就把思維的時間和空間都擴大了,從而進一步拓寬了中國人的想象力。盡管中國自身的作品本來也不乏想象力,但是在傳統的中國人的思想中只有今生的概念,而佛教傳入中國以后,人們開始思考前世與來生,這就令想象世界變得更加豐富,文學作品的內容也由此更加豐富起來。《幽明錄》、《冥祥記》、《冤魂志》、《續齊諧記》都是受佛經影響下的文學產物,并對后代的文學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總之,佛教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不僅僅限于題材,中國的文學觀念也隨之多樣化。佛教傳到中國以后,中國文化在漫長的歲月中與之朝夕相處,接受佛教的影響,佛教已經與中國的傳統文化、民族心理、風俗習慣水乳交融了。
①參閱丁敏,《中國當代佛教文學研究初步評價——以臺灣為中心》,臺灣佛學研究中心學報第二期
②梁啟超,《飲冰室佛學論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
③胡適,《白話文學史》,團結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