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水波,李 輝
(湖南司法警官職業技術學院,長沙 410131)
人身危險性理論探析
——以假釋、減刑的理論基礎為視角
廖水波,李 輝
(湖南司法警官職業技術學院,長沙 410131)
人身危險性理論產生于刑事古典學派與刑事近代學派的理論爭論當中,近代學派在批判與繼承古典學派的理論基礎上發展了人身危險性理論并使之成為近代學派理論大廈的核心與基石。隨著人身危險性理論的不斷發展與完善,作為刑罰執行變更方式的假釋、減刑找到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并在此基礎上不斷發展與成熟,并最終成為世界各國刑罰執行中最為常用的激勵罪犯改造的行刑措施。
人身危險性;假釋;減刑
刑事古典學派是18~19世紀資本主義上升時期反映資產階級刑法思想和刑事政策的刑法學派,其代表人物有意大利的貝卡利亞、英國的邊沁、德國的費爾巴哈、康德和黑格爾等人。1764年意大利學者貝卡利亞的《論犯罪與刑罰》的出版,標志著刑事古典學派理論的確立。該理論派別的主要觀點是主張意志自由論、道義責任論、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原則、刑罰人道及客觀主義。
刑事近代學派產生于19世紀后半期,隨著自由資本主義進入到壟斷資本主義和帝國資本主義,各種社會矛盾被激化,犯罪尤其是財產犯罪顯著增加,慣犯、累犯、青少年犯罪數量不斷攀升。對此,刑事古典學派的理論顯得蒼白無力,一籌莫展,刑事近代學派于是應運而生。正如菲利所說:在意大利,當古典學派犯罪學理論發展到頂峰的時候,這個國家卻存在著未有過的數量極大的不光彩的狀況,這確實是一種令人驚異的對比。因此,犯罪學阻止不住犯罪浪潮的波動[1]。刑事近代學派分為刑事人類學派和刑事社會學派,前者的代表人物是龍勃羅梭、加羅法洛,后者包括李斯特和菲利(前期為人類學派)。但無論是刑事人類學派還是刑事近代學派,重視實證研究是它們的共同之處,兩者均主張刑事科學的目的在于解決實際的犯罪問題,并且都將理論研究的重點放在犯罪人上面,重視研究犯罪發生的原因及犯罪人的個性特征,因此又被稱為實證學派。
實際上,刑事近代學派正是在批判刑事古典學派的基礎上完成自身理論大廈構建的。其中作為刑事近代學派理論的核心和基石,同時也作為現代假釋、減刑制度之理論基礎的人身危險性理論正是在與刑事古典學派的爭論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從兩派的理論構架來看,兩者的許多觀點、主張可以說是完全對立的。
從兩派理論體系的基礎來看,刑事古典學派的哲學基礎是自由意志論或非決定論,自由意志論是刑事古典學派理論大廈的基點和核心。所謂自由意志,刑事古典學派的學者認為人是具有自由意志的主體,凡是達到一定年齡的人,除精神不健全外,都是有根據理性而行動的自由;對于人世間的一切是非善惡,都有充分選擇的自由,所以犯罪是在罪犯自身理性的支配下自由選擇的結果。如康德就明確提出:“我們必須承認每個具有意志的有理性的東西都是自由的,并且服從自由觀念而行動?!?/p>
而刑事近代學派的哲學基礎是決定論。刑事近代學派從人性的經驗假設出發,認為罪犯的犯罪意識與犯罪行為都是被決定的,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人的行為總是受各種自然和社會因素的制約和影響,所以近代學派從根本上否認了自由意志,認為所謂的自由意志是來自于人們內在意識的一種幻想,其產生完全是由于人們不認識在他們作出決定時反映在其心理上的各種動機及各種內部外部條件所致。正如菲利所說:“我們不能承認自由意志,因為如果自由意志僅為我們內心存在的幻想,則并非人類心理存在的實際功能?!比说娜魏涡袨榫等烁衽c人所處的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犯罪人犯罪絕非出于自愿,其所為的行為是由行為人的性格和當時的環境所決定的。
正是由于新舊兩派刑事責任理論根據的對立導致兩派刑事責任本質上的截然不同。刑事古典學派基于自由意志論認為犯罪人在犯罪之前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理性判斷犯罪是一種惡的行為,從而自由選擇放棄犯罪,但他沒有選擇放棄而是選擇了實施犯罪行為,因而應該成為道義譴責的對象,應當承擔道義責任,這就是刑事古典學派的道義責任論。根據這一理論,之所以對犯罪人處以刑罰,是作為對犯罪這種具有道義責任的行為的報應而對犯罪人科處的惡害,以對犯罪人造成痛苦為內容,刑罰的本質在于對犯罪和罪犯的公正報應,以實現社會正義,因而主張報應刑論。古典學派中報應刑理論最為經典的是康德的道義報應論和黑格爾的法律報應論,前者強調罪與罰的絕對等同,是種“等量報應”;后者則強調罪與罰在價值上的同一,也被稱作“等價報應”。但無論是“等量報應”還是“等價報應”,報應刑都是基于已然的犯罪行為,通過刑罰對罪犯造成的痛苦來衡平犯罪的惡害,從而滿足社會的正義要求,同時也可達到一般預防的效果。事實上,刑事古典學派主張刑罰的目的主要的就在于一般預防。
而基于決定論的刑事近代學派認為人的任何行為均系人格與人行為時所處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既然犯罪人自身沒有選擇犯罪與否的自由,而是其人格和環境因素決定了其不能不犯罪,在這種情況下讓其承擔道義責任是沒有根據的,此種情況下犯罪人之所以要承擔刑事責任是為了防止社會再次受到犯罪的侵害,由此,近代學派的社會責任被引發出來。社會責任論的要旨在于:所謂責任,是對有社會危險的,被社會科處作為社會防衛手段的刑罰的法律地位,犯罪是人的素質與環境的產物。因此,就犯罪行為對犯罪人加以非難是不可能的。刑罰是對犯罪人將來再犯罪的可能性即性格的危險性進行社會防衛的手段,正因為犯罪人在性格上具有危險性,所以處于承受社會的防衛處分的地位[2]。在李斯特看來,刑罰不是對犯罪行為的事后報復,也不是對他人的恐嚇,而是對那些危險狀態的體現者即犯罪人采取的預防措施。
刑法客觀主義是18世紀中期以來有著廣泛影響的刑法思想流派。在刑事古典學派的理論視域下,雖然犯罪行為外化的樣態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所有行為背后的行為人卻有一致性,即都是由于行為人的意志自由促使其行為的結果。于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他們確定了犯罪行為及其引起的實害這一客觀標準和相對精確的標尺建構他們的刑法基礎理論,這種理論的所有出發點都是犯罪人已然的客觀的犯罪行為和與之相對應的刑罰。他們不重視對犯罪人的考察,并且對犯罪的分類是立足于犯罪行為的特征或犯罪所侵犯的客體類型。
刑事近代學派的共同點是重視實證研究,主張刑事科學的目的在于解決實際的犯罪問題,并且都將理論研究的重點轉移到犯罪人層面,重視研究犯罪發生的原因及犯罪人的個性特征,認為刑事責任的基礎不是行為而是犯罪人的危險性格即反復實施犯罪行為的危險性。近代學派通過當時社會形形色色的犯罪現象發現犯罪人的類型化特點,創建了以行為人為中心的研究體系并根據犯罪人的個性特征引申出人身危險性這一命題,由此,近代學派實現了刑法學由客觀的行為向主觀的行為人的轉向。1910年,國際刑法學聯合會創始人之一,同時也是刑事近代學派擁護者的普林斯指出:“這樣一來,我們便把以前沒有弄清楚的一個概念,即犯罪人的社會危險狀態的概念,提到了首要地位,用危險狀態代替了被禁止的一定行為的專有概念。換句話說,孤立的來看,所犯的罪行可能比犯這種罪的主體的危險性小,如果不注意主體固有的特性,而對犯這種違法行為的人加以懲罰,就可能是完全虛妄的方法。”正是這種由客觀的行為向主觀的人的研究視角的轉變,人身危險性理論才真正有了立足之地,最終融入近代刑法理論當中[3]。
從以上對比不難看出,古典學派的理論立場與作為刑罰個別化主要手段的假釋、減刑制度是不相容的。報應刑認為刑罰的質與量與犯罪的質與量必須均衡,從而滿足公眾的報復情感,實現社會正義。而假釋、減刑卻允許罪犯在沒有服完既判刑期的時候提前出獄,如此,刑罰則沒有達到均衡犯罪之害的目的,沒有實現完全的社會正義,因而是一種不公正的制度。
同樣,假釋、減刑制度亦為古典學派倡導的一般預防所不容。一般預防的對象是社會上的一般人,其主要手段就是重刑威嚇。而假釋、減刑則是針對犯罪者本人,在刑罰沒有執行完畢之前便讓罪犯回到社會,這樣無疑會降低刑罰的嚴厲性和有效性,降低刑罰對社會一般人的威懾作用。所以,在古典學派一般預防這個層面,假釋、減刑制度是有礙于一般預防目的的實現,是有害的,故不予采納。
相反,人身危險性理論卻被近代學派奉為圭臬。它是刑事近代學派在與古典學派的理論之爭中,在反對批判對方的自由意志與道義責任論的基礎上,作為對犯罪人判處刑罰輕重的根據而提出來的,古典學派與近代學派這場爭論的結果對于現代刑法理論的形成及世界各國刑事立法、司法都產生了極其深刻而久遠的影響。
人身危險性是刑事近代學派特有的一個理論,但它卻沒一個明確的定義,我們只有在近代學派的理論發展中才能窺見其尊容。人身危險性最早可追溯到刑事人類學派創始人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人思想。龍氏認為:犯罪是由基因決定的,這些基因通過遺傳而獲得,因而犯罪人是天生的,犯罪行為的產生并非基于人的自由意志而實施。龍氏通過生理和精神上的特征來區分天生犯罪人,主張對天生犯罪人采取保衛社會的措施??梢?在龍氏的天生犯罪人理論中蘊含著人身危險性的思想——人基于遺傳和體態等人類學因素而產生了犯罪傾向,這種犯罪傾向即人身危險性[4]。
另一位人類學派大師加羅法洛提出的“危險狀態”被認為是與人身危險性最相近的概念。他在1880年出版的《危險狀態的標準》一書中認為“危險狀態”是“某些人變化無常的,內心所固有的犯罪傾向”[5],這種犯罪傾向就是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加羅法洛一方面認為“犯罪人所具有的犯罪素質無法克服或該變”,但他又并不拘泥于此而偏執于極端,指出即使有潛在犯罪傾向的表現,往往由于外在條件的“有力配合”而可以抑制。
由此可見,人類學派在把人身危險性理解為犯罪傾向是一致的,但內涵上的認識是有所差別的,龍氏從純生理學出發認定天生犯罪人的犯罪傾向,得出這種犯罪傾向必然要轉化為現實的犯罪,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而加羅法洛對這種過于絕對的理論加以修正,他偏重從心理學方面解釋犯罪,承認犯罪具有可抑制性,它并不必然會轉化為犯罪,而僅僅只是一種犯罪的可能性。相比龍氏,加羅法洛的“危險狀態”與現代意義的人身危險性具有更多的相似性。
刑事古典學派過于狹隘的理論見解招致了頗多指責,以菲利和李斯特為代表的近代學派擺脫了人類學派單純從行為人自身尋找犯罪原因轉而從社會因素入手開辟新的領地,使得人身危險性理論存在的基礎和條件也由純生物學的因素轉向生物學和社會學因素并重。菲利認為犯罪的產生是由人、社會、自然這三方面結合發揮作用的結果,并把犯罪原因分為“犯罪的人類學因素”、“犯罪的自然因素”、“犯罪的社會因素”三大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犯罪三元論”。同時菲利強調認為犯罪人的人身特征,即人身危險性,主張對不同人的不同人身危險性采取不同的矯正方法,因人施罰。菲利認為刑事責任的本質是防衛社會,其根據是犯罪人的社會危險性,構成責任的不是各個具體的行為,而是對社會造成危害的行為者的危險性格。菲利根據其犯罪原因論和罪犯的人身危險性程度,把犯罪人分為“生來犯罪人”、“精神病犯罪人”、“偶然犯罪人”、“激情犯罪人”和“習慣性犯罪人”五種類型。雖然菲利也承認生來犯罪人的存在,但這與龍氏的天生犯罪人相比,前者人身危險性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并不必然轉化為犯罪的現實性,人身危險性是否轉化為實際的犯罪行為,則決定于主體所處的社會環境。
刑事社會學派的另一位大師李斯特更是鮮明的提出了“應受懲罰的不是行為而是行為人”這一著名論斷。強調應受懲罰的不是由素質和環境所導致的宿命的犯罪行為,而是表現于行為的行為人的社會危險性以至具有危險的犯罪人本身。刑罰的輕重應以犯罪人的性格、惡性、返社會性或危險性的強弱為標準,即刑罰的輕重應以人身危險性的大小為依據,并據此發展了刑罰個別化理論。
總之,無論是人類學派還是社會學派都非常重視人身危險性的研究,可以說它是整個近代學派理論的核心。兩派最大的區別是人類學派的人身危險性僅僅局限于犯罪人這一純生物學因素,而社會學派則開辟了社會學因素這一新的領地,因而其人身危險性理論是建立在對犯罪人的生物學、社會學相結合的因素之上。
近代學派大師李斯特更是明確的提出“應受懲罰的不是犯罪行為而是行為人”的全新理念,這種研究重心向犯罪人的轉變為假釋、減刑制度的確立提供了刑法學上的理論空間。因為在只注重對犯罪行為進行研究的古典學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犯罪人的地位,更遑論以犯罪人為本的假釋、減刑制度的出現,人身危險性理論的提出使刑法學家看到犯罪人本身在刑法學上的重要意義。研究犯罪人,必然涉及其犯罪原因及對犯罪人類型的劃分,以及犯罪人的人身特征對定罪量刑及行刑的作用和影響。這樣,犯罪人的人格問題便成了其中的核心問題,而與人格相聯系的矯正思想也在此找到了刑法理論上的支撐點。而假釋、減刑與矯正及犯罪人人格都具有密切的親緣關系,因為如果不承認犯罪人人格,不承認犯罪人人格是可以矯正或改變的,假釋、減刑制度則就根本沒有生存的余地,假釋、減刑制度只有在承認罪犯可以矯正的前提下才是可行的[6]。
古典學派基于自由意志論主張道義責任,認為罪犯的服刑過程即償還道義債務的過程,不容一絲一毫的折扣,因而假釋、減刑制度在此沒有解釋自己合理存在的余地。而近代學派基于決定論否認道義責任,認為行為人之所以要負刑事責任是因為他通過實施犯罪行為而表現出來的將來再次實施犯罪行為的可能性,即其人身危險性,為了防衛社會,必須讓其承擔與其人身危險性相適應的刑事責任。由此,刑事責任的根據就在于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人身危險性的大小和有無決定刑事責任的大小和有無。而在近代學派看來,人身危險性大小不是既定的,而是受多種因素影響可以減少甚至完全消除,人身危險性的減小或消除也意味著刑事責任的減小或消除,而假釋、減刑意味著刑事責任負擔程度的減輕或承擔方式的改變。這樣,隨著罪犯在刑罰執行過程中人身危險性的減小甚至完全消除,以附條件提前釋放或完全提前釋放的方式體現刑事責任變化的假釋和減刑是完全可以的。
古典學派認為犯罪行為是衡量犯罪嚴重性的唯一尺度,根據已然之罪量定的刑罰才是社會正義觀念的體現,只有與已然之罪的嚴重性相均衡的刑罰才算是正義和公正的刑罰。而假釋、減刑在罪犯未服完全部刑期便提前出獄在古典學派看來缺乏正義性,因此難以立足。而在近代學派看來,刑罰的輕重只能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相適應,人身危險性大,刑罰就重;人身危險性輕,刑罰就輕,沒有人身危險性就不應適用刑罰。因此,以人身危險性的角度來看,古典學派的公正是一種形式合理但實質不合理,沒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而人身危險性理論倡導的正義觀是實質上的正義,罪犯雖沒有服完全部刑期,但他是在人身危險性減小或完全消除的情況下得以提前出獄,其前面所執行的刑罰已經基本實現了社會的正義要求。因此,假釋、減刑制度是符合刑法的公平正義要求的,因而是合理的。
[1][意]恩里科·菲利.實證派犯罪學[M].郭建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7:3.
[2]張明楷.刑法的基本立場[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 2002:42-43.
[3][前蘇聯]A.H.特拉伊寧.犯罪構成的一般學說[M].王作富,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58:22-23.
[4]趙秉志.犯罪總論問題探索[G].北京:法律出版社, 2002:26.
[5][蘇]B.K.茨維爾布利.犯罪學[M].北京:群眾出版社,1986:184.
[6]柳忠衛.假釋制度比較研究[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90-91.
(責任編輯張佑法)
D924.13
A
1007-7111(2010)12-00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