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讀夏昆老師的教育隨筆,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字里行間無處不在的調侃與幽默,用夏昆老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刁民”的尖刻的眼光和尖刻的語言。
我更注目與關心的,是其背后的不可多得的清醒與獨立。這其實是夏老師自己所要強調的:“保持清醒和獨立,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驕傲。”(《一意孤行》)
在我看來,最能體現夏昆老師的清醒和獨立,也是最引起我共鳴的,是他的兩個觀點:“別人覺得最正常的東西往往是最值得思考的,”(《一意孤行》)“每一種思潮都有其內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存在其學術上的致命傷。”(《將教育的媚俗進行到底》)前者說的是一種“于不可疑處生疑”的懷疑主義的思維方式,后者則涉及如何看待與對待“時代思潮(思想、文化、學術、教育思潮)”的問題。這也是我曾經關注過的,并有過一個論述,姑抄錄于下,算是對夏昆老師的觀點的一個闡釋和發揮吧——
在學術發展過程中,某種學術觀點與方法的追求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響應,就往往形成一種學術潮流。對此是應該做具體分析的:有的是出于政治、商業的目的的炒作,名曰“學術新潮”,不過是:“學術泡沫”,能否識別并進行抵制,這對學者的學術眼光與學術良知都是一個考驗。但更多的學術潮流是出于嚴肅的學術追求,一般說來,能夠成為潮流,自然有其歷史的合理性,而且往往會在某一方面對現有研究格局有所突破,但同時也就必然會有所遮蔽,或者說會形成某種陷阱。對于一個學者,能否既從這樣的學術新潮中吸取新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以豐富和發展自己的研究,同時又能夠對其可能產生的遮蔽、盲點與問題有所警惕,保持某種清醒,既不盲目拒斥,又不盲目跟風,這是需要學術判斷力、逆向思維的能力與學術獨立自主性的。這恰恰是我們許多研究者所欠缺的,因此常常為各種潮流(如前文所說,其中有許多不過是“泡沫”而已)所眩惑,陷入了盲目性。
(《學術研究的清醒與堅守》,文收《那里有一方心靈的凈土》,中國文聯出版社,2008年版)
我討論的是學術研究的新思潮,夏昆老師面對的是教育新思潮,我們的態度和立場卻是這樣的一致,這大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正如夏昆老師所說,這些年教育新潮可謂多矣。他隨便列舉,就有教育經濟主義,教育科技主義,教育個性化,愛心教育,民主教育,成功教育,互動教育,學生主體論……,還有層出不窮的“教育關鍵詞”,諸如“平等”、“敬業”、“師德”、“義務”、“新課標”、“改革”……等等。夏昆老師并不否認這些教育新潮流、新觀念、新概念的提出,是針對著教育的許多弊端、問題的,因而其本身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我們從夏昆老師自己的教學實踐,特別是班主任工作的實踐中,都可以看出他是從這些新潮流、新觀念中吸取了不少滋養,也許在別人眼里,夏昆老師就是一位教育新潮中的人物。這都是應該沒有問題的。
夏昆老師的獨特處,就在于他身處潮流中而保持清醒。特別是當一些新潮流的鼓動者將這些合理性絕對化,推向極端,而又在體制的鼓勵、支持下,無限放大,成為強制推行的“教育改革目標、方向”,進而弄得一線老師無所適從,夏昆老師就開始質疑,并慨然宣布:“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某個名師的方法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
我不相信某個被人推崇的理論完美得無懈可擊;
我不相信某個潮流就可以代表教育的終極目標;
我不相信臺上某個慷慨陳詞的專家自己相信自己的學說;
我不相信來自官方的評價就是教師的立身之本。
由此想起了一部前蘇聯的電影的名字,“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夏昆老師卻自我調侃說:這是“蜀犬吠日”(《一意孤行》)。
在我看來,這是一次新的思想解放:從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二元對立思維和將具有相對合理性的思想終結化的絕對主義思維束縛下解放出來,更是從官本位、專家本位的體制的束縛下解放出來。
夏昆老師說,要“警惕地保持著自己的距離”(《一意孤行》)。保持距離,如前所說,并不是保守,拒絕吸取新養料,而是要保持自己的獨立理性判斷力和獨立自主性。直白地說,就是把教育的權利掌握在自己手里。
這在當下中國的教育界,特別是對于基本上沒有話語權,只能被動地接受來自行政權力的一切指令的中小學教師來說,更是十分的不易和難得。在實際生活中,盲目跟風成了普遍的選擇,而且已經造成了中國教育的混亂,產生了嚴重的后果。而新思潮本身也因此而變質,出現了“播下的是龍種,卻收獲了跳蚤”的悲劇。
在這里,我要鄭重向讀者推薦《將教育的媚俗進行到底》《中國教育——怎一個假字了得》《師德建設——一場牛頭不對馬嘴的缺席審判》《刁民囈語》這幾篇文章,這都是當下中國教育問題的點穴之作,特別是教育的“媚俗”問題的揭示,應該是夏昆老師的一大發現:不僅是媚體制、媚專家,更是媚家長、媚學生。夏昆老師說:“當教育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和陣地,成為體制的奴隸、專家的信徒、家長的替身、學生的弄臣的時候,教育喪失的,已經不僅是斯文了。”這教育獨立性的全面喪失,是讓一切教育中人,一切關心中國教育的人們,不能不悚然而思的。
但這樣的質疑和反思,是很容易被視為虛無主義的;據夏昆老師說,也確實有朋友向他提出這樣的忠告,這也可以說是懷疑主義思維所要警惕的一個陷阱吧。
于是,我注意到,并且要強調:夏昆老師和他的朋友,既有基于獨立思考的“我不相信”,更有基于教育信念的“我要堅守”。而且這樣的堅守,并不完全體現在,或不主要體現在他們的理論宣言上,而是滲透于具體的教育實踐中的。這是一群極具教育活力、創造力的“永遠都走在路上”的教育行動者,他們把自己的教育信念、理念化作日常教育倫理和實踐,又反過來用自己實踐的成功,來證明、發展自己的教育信念和理念,在現行體制下撕開一個裂口,為實現自己的教育理想和孩子們的健康發展尋找一個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本書大量收入的班主任工作隨筆,也許是更值得注意的。這都是一個個具體生動的教育故事,很少理論分析,卻有著極為豐富的含量,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闡釋空間,得到不同的啟示。我所關注的,是這些教育行為背后的教育理念和實踐邏輯。
應該說,夏昆老師和他的朋友的教育活動,和所有的任課老師和班主任老師一樣,都是十分瑣細的,面對的是一個個具體的學生,一個個具體的教育問題和事件,而且大多數都是突發的,無法預計和預作準備,而要作出即刻反應。這樣,就要求他們必須把自己的教育理想、信念、觀念,內化為近乎生命本能的東西。在我看來,體現在夏昆老師和他的朋友身上的這樣的教育本能,主要是三大教育底線:一是培養能自省的覺醒了的公民,而不是順民(《在鹽外的日子》);二是以對生命的敬畏來對待學生,同時教育學生尊重他人的生命(《一意孤行》);三是帶著自己獨特的生命形式進入教育(《一意孤行》),我理解,夏昆老師把自己的教育隨筆命名為《率性教育》,就包含了這樣的意思。
而教育實踐,它是自有不完全相同于思想的邏輯的。其前提也是一種清醒。夏昆老師說得很好:“我不愿意做這樣的老師,以為教育可以替代一切,以為自己可以做到所有。我會承認,有很多我沒有教好的學生,更有許多我教不好的學生。個人的力量總是很微弱的,只要我無愧于心,就可以坦然面對了。”(《我不愿意作這樣的老師》)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三大局限:教育本身的局限,教師個人的局限,以及在中國教育體制下的中國教師的局限。清醒于這樣的局限,我們在進行教育實踐時,就不僅要清楚自己“要堅持什么”,還要懂得自己“現在(在現實條件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及“以后(經過爭取,現實條件改變以后)能做什么,還是不能做的是什么”。這也形成了自我約束和自我限制,既不能超越了現實可能性去做我們力所不及的事,也不能對現行體制下作為一個普通教師的作用,有過高的估計和期待。也就是說,我們既要堅持自己的教育原則和獨立性,又要有清醒的自我限度意識,既要保持自我主體性,又要保持自我調節的功能。這就意味著,如果說思想者的邏輯強調的是理想,實踐者就更要注意現實條件;思想者要求徹底,實踐者就不能拒絕妥協。
由此產生的,是教育實踐者必須具備的品質:除了懂得必要的妥協并善于掌握妥協的“度”(過與不及都不行)外,特別需要有教育的智慧,以及堅持點點滴滴地改變“慢而不息”的韌性精神。我在夏昆老師的“我的孩子們”的班主任隨筆里所感受的,就是這樣的以教育思想者為底氣的教育實踐者的可貴品質和精神。
這樣,我們也就終于明白:貫穿本書的調侃、幽默,包括所謂“刁民”的尖刻,都是一種教育智慧,是魯迅所倡導的韌性戰斗:自己擇定一個目標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補白》)。
中國的立志教育改革的思想者、實踐者們,做好了這樣的履行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準備,并擁有足夠的教育智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