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散發(fā)著漢字的馨香——張行健散文印象

/閆文盛

作 者：閆文盛，青年作家，《都市》文學編輯。

讀好些人的文章可以見出真性情，這或許是因為他們表里如一；但文章寫得好，卻并不一定因為表里如一，有時反是內(nèi)外差別大的人會寫出奇文、妙文。拿兩個標準論文論人，張行健先生顯然不屬于后者。他的內(nèi)在氣質與筆下的文字很統(tǒng)一。我們見過數(shù)面，他送我?guī)妆緯渲杏小段业泥l(xiāng)村 我的田野》，是一本散文自選集，封面圖片是一片山野，近前有兩孔窯洞和一棵老樹，它們?nèi)缤P下的鄉(xiāng)村，沉靜的底色亙古未變；細一思量，又如同他這個人。他年長我很多，所談所寫都差不多是上一輩人的事，但我如今讀來仍覺得親切非常，這原因可歸結為，我本為鄉(xiāng)村中人，共同的生活經(jīng)驗使我們以文字為媒介的溝通并無絲毫隔閡；據(jù)此可見我說話的主觀。我說“無隔閡”，未知張先生同意否？

以一本散文集來觀察張行健先生的鄉(xiāng)村散文世界，不知是否可行？不過眼下也只有這點兒辦法。這本散文集，將近四十萬字，其時間跨度長達十五六年，其中許多篇目，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完成的，這又是作者年富力強的十年，是其創(chuàng)作上最為噴發(fā)的一段時期，所以，我暫且可以相信，《我的鄉(xiāng)村 我的田野》基本可以代表作者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這本集子里有一些匠心之作，譬如《婆娘們》和《北方的莊稼漢》《民辦教師吟》等篇，文字又質樸又芬芳，帶著濃重的泥土味，非諳熟鄉(xiāng)村的寫作者莫能為。而作者其人，也真是經(jīng)歷過鄉(xiāng)村世界的溝坎和磨難，而且經(jīng)受這磨難的時間不長不短，更關鍵處，是在最為感性的少年時期。正因為此，作者在創(chuàng)作后來幾乎可以被稱為代表作的《婆娘們》等篇章時，能夠調動起最深切充沛的感情，其情其境俱極真實，所以，這些文字，自然便是地道的“鄉(xiāng)土生物”。譬如，“婆娘們”的稱謂，城市里是較少用的，作者說這是“漂亮而硬朗的字眼”。漂亮而硬朗者，容易與野性相連，因為鄉(xiāng)下風土，畢竟不同于城市。后者近細膩，前者多率性。張行健先生，無論在《婆娘們》還是在《北方的莊稼漢》《民辦教師吟》中，都抓住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根本。然而他書寫鄉(xiāng)村的野性和苦楚，卻必須借助既細膩又粗獷的筆法。即如《婆娘們》開篇，這文字的特性便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我們這方土地生長五谷雜糧，生長擊壤歌生長古老的傳說，也生長著一群群和男人們一樣野性十足的婆娘們。

這種帶有抒情傾向性卻又剛勁有力的文字通篇都是，但細讀之下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都經(jīng)過了冷處理。作者沒有汪洋恣肆地鋪排情感，在不長的篇幅內(nèi)所寫下的，其實是一個極度濃縮、具有很強的概括力的鄉(xiāng)村世界。文中即使來一點新鮮的野趣，卻也與我們習見的文字不同，作者當放則放，當止立止：

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她們用粗糙的手指給男人挖癢，用和風細雨消除男人的疲勞，用寬闊的胸脯做一面床，讓男人在上面淋漓盡致地做一個甜蜜而瘋狂的夢，然后共同去迎接又一個繁忙而艱辛的明天。

從這個意義上講，《婆娘們》是散文，更是詩。

我當然必須指出彌漫在張行健散文中的濃烈的抒情性。他的抒情不是愛的泛濫，而是一種出于體驗性的悲憫。人可能解救自己，或并能解救他人。但在寫作《民辦教師吟》的張行健先生看來，終生“不能轉正的嚴峻現(xiàn)實”顯然不只是個人的苦痛，這種痛的幅度在時代的背景下異常深入而寬廣。真正置身其中的人似乎不會寫長文消遣，因為“歲月的大風風化著你的人生，時間的淫雨剝蝕著你的年輪”，但或許，“你”有一手人人驚嘆的絕活，譬如寫一筆好字或打一手利落無比的算盤。“因了這兩手絕活你自然飲譽鄉(xiāng)里被晚生后輩們稱之為先生”，但又因了這兩手絕活，“你陌生了其它學科，轉正與你無緣便當了一輩子老民辦”。所以，讀《民辦教師吟》，讓我們有錐心之痛。而在張行健筆下，我們所能看到的鄉(xiāng)村世界，有多個面相，多重人生。

你瞧，他的《北方的莊稼漢》是深情的詠嘆調：

北方的春天短暫得像小青年斑斕的夢幻像春乏農(nóng)人一個短促的小盹兒，一場跟一場的大風把日月刮進了另一個火熱的季節(jié)，莊稼漢們也告別青皮后生的輕狂認真走進這個季節(jié)的成熟。

這筆法甚至有些“輕佻”，可這不是很空虛的話。因為倘若說生活，自然有它歡樂的地方。在這一曲詠嘆調里，張行健一直在努力建構一個雄性的鄉(xiāng)村世界，“粗礪的黃塵”涂抹在莊稼漢們的臉上，但季節(jié)的轉換中，又始終帶著美麗的希冀；這自然因為人之屬性，生生死死，都有可商榷和解脫處。《民辦教師吟》的悲憫，在這里被另一種更廣大的情感所取代。

總之，縱覽張行健散文，如《婆娘們》《北方的莊稼漢》《民辦教師吟》諸篇，皆是“推”“敲”之間的佳作，無論是謀篇布局，還是行文筆法，都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同樣是寫鄉(xiāng)村世界鄉(xiāng)下人物，他的上述三篇都十分精準，甚至具有某種經(jīng)典特質。因為我們知道的鄉(xiāng)村，就是他所寫那個樣子。稍感可惜的是，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這類精品不是太多。這本為世間常理，只是換成我評論的這位作者，同樣不能免，總是遺憾。設想他今后新編著作，若能有與《婆娘們》等質量相當?shù)男缕a入，則我們讀到的，都是普遍而有益的經(jīng)驗，他筆下的鄉(xiāng)村，自然更加立體，我們讀之，應能清晰如親見，苦痛如身受，欣喜由心生，則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