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惠卿(湛江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廣東 湛江 524048)
杜甫《詠懷古跡》云:“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①如果說《九辯》讓宋玉在文學史上成為嗟卑嘆老、落拓不遇的文人典型的話,《神女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則成就了宋玉風流多情的才子名聲。宋玉以其卓越的藝術才情、敏銳的藝術感受力、豐富細膩的筆觸為我們描繪出巫山神女、東家之子及采桑之女三個光彩照人、各具特色的美人形象,千古傳頌。巫山神女后來甚至滲入風俗心理、進入文化現象,影響極其廣泛、深入。三個美人形象的巨大成功,反映了宋玉對女性美表現手法的開拓和創新,與《詩經》、屈騷表現女性美相比,無疑,宋玉開拓了女性美描寫的新境界。②
早在《詩經》時代,便出現了許多描寫女性美的詩篇,但其多是片斷性、局部性的描寫,稍加點染而已。如《召南·野有死》中寫懷春美少女只一句“有女如玉”;《邶風·靜女》則只著兩句“靜女其姝”“、靜女其孌”;《衛風·碩人》對女性美的描寫在《詩經》中堪稱濃墨重彩,寫莊姜的手、膚、頸、齒,又寫她的首、眉、目,并且比喻生動貼切,歷來為人所稱道,但是莊姜的服飾呢、頭發呢、細腰呢、心理呢等都沒有被作為描寫對象,并且對手、膚、頸等的描寫盡管生動妥帖,但是由于沒有展開和鋪寫,總是給人意猶未盡之感。
至屈原作楚辭,對女性美的描寫有了進步,增加了對美人活動或生活環境之美的描寫,以從側面烘托美人之美。如《湘夫人》既寫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的動人之處,又極力鋪寫其居住環境的高潔芬芳,她的住房建在水中,上面以荷葉為蓋,再在上面鋪上香芷,墻壁則是用蓀草編成,中庭的地面用紫貝做成等等,總之,屋的結構和室內的陳設是那樣高潔、芬芳,從而烘托湘夫人的脫俗之美。
在一篇作品中對女性美作多角度、全方位正面實寫的是宋玉。如果說《詩經》、屈騷對女性美的展現是蜻蜓點水式的速描,那么宋玉描寫女性美則好比是在制作一張旅游勝地的詳細說明圖,前者雖然也頗為傳神,有時不乏靈動之筆,但卻有籠統之嫌,后者則是“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盡善盡美,而無堆砌之感。
寫色。美人之色主要是指光彩,包括肌膚的白皙、面容的紅艷、通體光亮等。宋玉一是寫美人的橫空出世、耀人目睛之美。《神女賦》中寫神女: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睛。
這是巫山神女躍人夢境的突然情狀,剛開始時,仿佛初升旭日,輝煌耀眼,照亮了世間的每一角落,亦充溢著世間的每一角落,令人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形象,等神女稍稍接近,則如月亮灑下清輝,皎潔照人,充溢著陰柔之美,她五色并馳,絢爛似鮮花,溫潤如美玉。宋玉不愧為寫艷高手,通過這種突如其來、先聲奪人的表現手法,排山倒海似的在我們腦海中深深印下一個光彩溢人、通體晶瑩光亮的美人形象。另外,宋玉還通過描寫美人的肌膚、容貌來展現美人之色。寫巫山神女則是“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寫東家之子,則是“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肌如白雪”,寫采桑之女,則是“華色含光”,他筆端的美人容貌恰到好處,肌膚潔白,幾乎都表現出光彩照人的特點。
寫服飾。野蠻時代,遠古人類住洞穴,穿獸皮,雖然在穿著上也帶有較原始的審美觀念,但其主要目的在于御寒。進入文明時代,物質生產日益豐富,人們對精神生活有了更高追求,對衣、食、住、行日益附麗上了較濃厚的審美觀念,上層社會的貴族婦女常常用美麗、高檔的服飾裝扮自己,服飾美日益成為女性美的一個重要方面。《慎子》云:“毛嬙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以皮褐,則見者走,易以玄裼,則行者皆止。”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因而,文學作品描寫服飾之美往往能見出女性美,對此,宋玉深諳其妙。《神女賦》寫巫山神女,極寫其飾之盛:
神女穿著細膩潔白的絲織薄綢,不管是上衣還是裙子,都不短不長,極為適身合體,且面上繪有五彩花紋,美妙無比,普照萬方。服飾美兮?形體美兮?我們簡直難以分辨。
此外,宋玉還通過描寫女性的眉、齒、唇、腰等較為關鍵的審美部位和其性情、品德之美來展現女性美。如他寫神女的眉,則是“眉聯娟以蛾揚兮”;神女的唇,則是“朱唇的其若丹”;神女的身材,則是“素質干之實兮”;神女的性情,則是“性和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神女的品德,則是“懷貞諒之潔清兮”;再如他寫東家之子的眉,則“眉如翠羽”;腰,則是“腰如束素”;齒,則是“齒如含貝”。不管是寫巫山神女,還是寫東家之子,所用的比喻都極為形象貼切,各得其妙,給人極強的美感,大大增強了人物美的立體效果。
化實為虛,以虛馭實,是宋玉描寫女性美超出《詩經》、屈騷的又一個重要方面。《詩經》寫美人,多用實物比喻,如《碩人》中說莊姜“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比喻的確巧妙妥帖,也引人聯想,但這種聯想由于比喻的實物性是有盡頭的,其給人的美感也因對這些實物的不同喜好而強弱不同。屈原寫美人,比喻都少用,雖然開始運用側面烘托手法,但較為簡單。宋玉寫美人,有時善于把美人具體的形體化為虛的情思,并不給人展示形體的全貌和實貌,而是描寫一種虛美,讓人在閱讀中借助想象去補充、豐富乃至創造美,從而產生后來詩評家所謂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審美效果。化實為虛,以虛馭實表現之一就是正面虛寫,如《登徒子好色賦》中對于東家之子有段歷來膾炙人口的描寫:
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東家之子有多高?不知道,你覺得應該多高才美就是多高。東家之子臉色容顏如何?說不清,反正是你心目中最美的那種。宋玉在這里極其圓滑地對東家之子的身高、容貌進行了虛寫,而沒有定下一個統一準確的標準,因而,任何讀者按照自己美的標準來衡量,都會感覺東家之子身高長短適中,容顏紅白適宜,讀者千千萬,其終極目標卻只有一個:東家之子是美的。
化實為虛,以虛馭實表現之二就是通過側面描寫來烘托美人之美,如《登徒子好色賦》中寫東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神女賦》中寫神女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就是這種情況。
萊辛在《拉奧孔》中說:“詩想在描繪物體美時能和藝術爭勝,還可以用另外一種方法,那就是化美為媚。媚就是動態中的美。”④培根也認為,秀雅合適的動作的美高于相貌的美。近兩千年前的宋玉對此雖然沒有理性的理論認識,但在文學創作和實踐中早已身體力行了。宋玉在其賦作中詳盡地描繪動態中的美,在《高唐賦》中,他寫朝云:
朝云一會兒像茂盛挺拔的松樹,一會兒像風情萬種的女郎,一會兒像疾馳的馬車,千變萬化,宋玉按時間順序,運用一系列比喻,把云氣從浮現到逐漸消失的騰挪變化過程描繪得極其形象逼真,極富美感,使人如身臨其境,仿佛親睹其變化情狀。當宋玉把化美為媚的表現手法運用到女性形態美的刻畫中時,則更是取得了空前成功。在《神女賦》中,宋玉在正面描寫神女的色、服飾和側面烘托描寫神女之外,還按時間的推移、神女動作的變化起承,始終在動態中把握、刻畫神女之美。首先,宋玉利用“其始來也”“、其少進也”“、須臾之間”等詞暗示時間的變化推移,細膩描寫了神女初現時的變化多端,美貌橫生。接著,神女漸漸走近“,步裔裔兮曜殿堂”,款款在殿堂中漫步,她衣著華貴艷麗“,動霧彀以徐步兮,拂墀聲之珊珊”,薄霧般的紗綢輕拂臺階,其聲珊珊,此時,宋玉著重描繪她的從容大方、溫柔多情、神圣高貴之美;最后,歡情未接,神女即將離去,“于是搖飾,鳴玉鸞,整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大傅”,在這里,宋玉運用了“搖”“、鳴”、“整”、“斂”、“顧”、“命”一系列動詞,既表現了神女離去時的匆忙,又表現了神女行動的有條不紊,一個“斂”字,神女此時的端莊肅穆之美躍然紙上。宋玉通過對動態中美的細致把握,化美為媚,描寫出了神女之美的多面性,升華了美,提高了美的境界,增強了美的靈性。
宋玉在《神女賦》和《登徒子好色賦》中各有對女性心理的描繪,他寫巫山神女的心理:
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
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
寫采桑之女的心理:
于是處子恍然有望而不來,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
顯然,不論是巫山神女,還是采桑之女,流露出來的都是一種對愛的羞澀心理“,羞”源于愛的萌動,無愛便無羞。其外在表現一是流波含情,美目閃爍不定,如神女是“若流波之將瀾”,采桑女則是“含喜微笑,竊視流眄。”二是在行動上她們都羞羞答答,猶豫不決,想接近卻又不敢,欲向前卻還回轉。這種嬌羞心理傳遞出神女和采桑女特有的溫柔多情、敏感自重,這是一種美好的人性美。它固然一方面反映了封建禮教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壓抑、束縛,但這何嘗又不是文明社會健康情愛生活的一種必然呢?《詩經》也有少許篇章對羞澀少女的描繪,如《召南·野有死》中懷春少女和意中人相會,她叮嚀意中人“:舒而脫脫兮!無感我蛻兮!無使也吠!”少女羞澀,不許意中人蠻纏胡來,她害怕驚動了家中那條狗。與其說她害羞倒不如說她擔心。顯然,這種羞澀不是受內心道德感的束縛而產生的慎獨、自重,而主要是迫于外界環境的壓力,在這里,少了一分道德自律,多了一分野性。更何況在《詩經》中居于主要地位的還是那些大膽率真、活潑熱情的戀女呢!與《詩經》相比,宋玉通過描繪女性羞澀心理傳遞女性美,無疑是一種藝術表現手法的飛躍。
實際上,宋玉描寫女性美時,所運用的多種藝術表現手法并不是截然分開,營壘分明,恰恰相反,各種藝術表現手法而是同時交叉運用,有時甚至水乳交融,如描繪神女動態美和全方位正面實寫神女美是同時交叉進行,描繪神女俏中含羞的人性美和描繪神女動態美也是同時并行。正因為此,宋玉對女性美的描繪盡管角度、方位很多,但給人卻毫無堆砌之感,各種美不管是在巫山神女、還是在東家之子乃至采桑女的身上都各得其位,它們錯落搭配,充分表現出女性美的豐富復雜性,特別是巫山神女,既有容貌美,服飾美,體態美,又有對愛的渴求的人性美,還有受封建禮教影響形成的傳統道德美。——這正是宋玉綜合運用多種藝術手法的結果。
宋玉運用多種藝術表現手法描寫女性美,對后世影響很大。兩漢賦家,凡在描寫女性美時,無不表現出較明顯的借鑒痕跡。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描寫鄭女曼姬,全身披掛,琳瑯滿目,極寫其服飾之美盛;曹植《洛神賦》中對洛神的體態、儀容、神情、服飾等所作的窮形盡相的描述,莫不是全方位正面實寫;再如張衡、楊修、陳琳、應等作家寫美人時大多跳不出宋玉的窠臼。后來的漢樂府、唐詩、宋詞、元雜劇等對美人的描寫亦多表現出與宋玉一脈相承的特點。總之,宋玉的藝術創新,不僅使自己成為一代大家,同時還影響著后世,以至對于我們今天的創作仍有著可資借鑒的成分。
① 聶石樵、鄧魁英選注:《杜甫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1月第1版,第305頁。
② 本論文所涉宋玉的作品引自吳廣平編著《宋玉集》,2001年8月岳麓書社出版,所涉《詩經》的作品引自高亨《詩經今注》,1980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所涉楚辭的作品引自馬茂元主編《楚辭注釋》,1985年6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以上皆不再一一注明頁碼。
③ 慎到:《慎子》,《諸子集成》第5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慎子》卷,第1頁。
④ [德]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8月第1版,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