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超
作 者:陳超,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多多,朦朧詩主要代表詩人之一,著有詩集《行禮:詩38首》《里程:多多詩選1973-1988》《多多詩選》等,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
對于許多詩人來說,寫詩要有對日常生活“硬事實”和已成的情感經驗的“仿真性”。詩人要做的工作是對這些“可靠”的材料進行提煉、組織,誰干得出色,誰就贏了。近年來現代詩的流行寫法就是如此。這也帶來了現代詩準確、懇切的意蘊和語調。我想將這種寫作概括為“我看到,我寫出”。
相對于這種流行寫法,在當下詩壇遭到背棄或抵制的是“我寫出,我看到”的寫作。詩人憑借豐盈的想象力和神奇的語言天賦,寫出什么才出現(看到)什么。這路寫法之所以遭到背棄或抵制,至少有兩個原因:其一,這路寫法較容易蒙事,使眾多骨子里沒啥名堂的“嗜詩癥”患者,憑一點點怪癖和把玩語言的技巧來瞞天過海。讀者一旦識破,就會產生抵制心理,并廣泛遷怒于所有這類詩人;其二,優異的超現實主義詩歌,需要真正的才能——如果不說“天才”的話。這種才能對詩人而言就是原創力,對讀者而言就是敏識能力。而具備這種真正才能的人過去、現在,甚至將來都永遠是極少數。
多多是屬于“我寫出,我看到”這條文脈上的杰出詩人,甚至是當代實驗詩這路寫法的源頭。他從不追摹日常生活事實,而是不斷地發明一種“語言現實”。即“我”寫出什么,才出現什么。
這首詩基本的“情理線索”是追憶父親(也可以說是“父輩”),逝去的一代人在分裂而屈辱的歲月里,“一張張被時間帶走的臉”,以及那些粗糙而鮮潤,頹廢又健康,哀愁卻又有秘密欣喜的細枝末節。但其基本“措辭線索”或曰中心語象則是“馬”。父親與馬是處于同一變化中又彼此打開、彼此發現的互指關系。詩人從領帶、褲線神奇地轉到“蹄子”,然后一路寫開,而不只是象征主義式的以馬來隱喻父親。這正是多多詩歌的既詭異而又精審之處,中國詩壇很少有人能像多多那樣,做到將詭異和精審完美地同時呈現出來。
這首詩,隨時面臨著將要發生的“語言事件”。它是和書寫動作同步出現的嶄新敘述,或者說語言與感覺同步發生。從開始的“十一月的麥地”到結尾的“倫敦霧中”,像一條歷盡滄桑的溜索兩端的扣結,堅實而完整地抻起了這首詩的時空喻指;而在彎曲柔韌的溜索中間,有多少心靈的細節,可能的語象撞擊速度,感覺的迂回升沉。還有,在溜索之下又有多少逝水的溫暖召喚和兇險的漩渦!
《我讀著》——“我讀著”。我一直以為,對于多多來說,每一首詩至少都有兩個主旨,一個主旨是詩歌情境固有的,另一個則是關于寫作本身的。也可以說,“寫作的可能性”(或曰語言的可能邊界)本身就是多多詩歌的“主題”之一。因此,詩人說“我讀著”本人發明的語言事實,而不是“我回憶”本真的經歷,它們是“我”剛剛從詞語中一步步讀出來的,隨寫而生,隨生即盛,“我”也是自己書寫物的讀者。另一方面,對讀者而言,詩人吁求我們與他一道“讀”,即仿照這首詩的寫法去讀它。閱讀也變成一種特殊類型的“寫作”,我們在閱讀中將這首詩“再寫一遍”。
因此,我們其實不必對多多的詩歌意蘊進行固定的“解讀”、“闡釋”(它更適于智性的象征主義詩歌),而是直接感受即可。對他的詩,知者(感者)自知,不知者永遠不知,社會歷史式的解讀幫不了后者的忙,只會傷害一首杰作。那么朝向這些語詞和“音粒”的歡樂吧——“他領帶的顏色,他的褲線/還有他的蹄子,被鞋帶絆著/一邊溜著冰,一邊拉著小提琴/陰囊緊縮,頸子因過度的理解伸向天空”。對這樣的句子,沒說的,我狂讀享受,并對詩人記恩。
我讀著
/多多
十一月的麥地里我讀著我父親
我讀著他的頭發
他領帶的顏色,他的褲線
還有他的蹄子,被鞋帶絆著
一邊溜著冰,一邊拉著小提琴
陰囊緊縮,頸子因過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讀到我父親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馬
我讀到我父親曾經短暫地離開過馬群
一棵小樹上掛著他的外衣
還有他的襪子,還有隱現的馬群中
那些蒼白的屁股,像剝去肉的
牡蠣殼內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讀到我父親頭油的氣味
他身上的煙草味
還有他的結核,照亮了一匹馬的左肺
我讀到一個男孩子的疑問
從一片金色的玉米地里升起
我讀到在我懂事的年齡
晾曬谷粒的紅房屋頂下開始下雨
種麥季節的犁下拖著四條死馬的腿
馬皮像撐開的傘,還有散于四處的馬牙
我讀到一張張被時間帶走的臉
我讀到我父親的歷史在地下靜靜腐爛
我父親身上的蝗蟲,正獨自存在下去
像一個白發理發師摟抱著一株衰老的柿子樹
我讀到我父親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馬腹中去
當我就要變成倫敦霧中的一條石凳
當我的目光越過在銀行大道散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