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作 者:王家新,詩人,現執教于中國人民大學。
一詩歌網站朋友來信,請我就《帕斯捷爾納克》一詩寫一篇創作談。這真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這倒不是因為該詩的創作過程不好談,而是因為——怎么說呢,難道就不能談點別的?
這真如有人所感嘆的那樣:“代表性”成了許多詩人的十字架,他們被綁在上面受難。他們的其他作品、他們在后來的藝術進展都被遮蔽了。
我想到詩人西渡編選的一部詩選,他選的是許多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一首詩《尤金,雪》。那我就從這首詩談起吧。
這首詩我自己比較看重,雖然這是一首短詩,雖然它看上去沒有什么“時代意義”,但對我來說,這首詩的寫作卻體現了一種更深刻的精神經歷。
這首詩寫于1996年3月。在這之前的頭一個月,我還寫有這樣一首詩:
《布羅茨基之死》:在一個人的死亡中,遠山開始發藍/帶著持久不化的雪冠;/陽光強烈,孩子們登上上學的巴士……/但是,在你睜眼看見這一切之前/你還必須忍受住/一陣詞的黑暗。
該年1月28日,詩人布羅茨基在紐約英年早逝,死于心肌梗塞。消息傳來,我在北京深受震動。這可不是一般的事件,布羅茨基深刻影響了許多中國詩人,我們也與他一起分擔了那么多共同的東西,如抗爭,流亡,對母語的愛,等等。這是一種和我們深刻相關的死亡。用布羅茨基愛用的“墨水”來比喻,墨水瓶打翻了,死亡的墨汁到處都是。最后,它將被悲痛的詞語全部吸收。
我甚至驚異于詩人的死因:心肌梗塞。也許,這本身就和詞語的運作有關?
接下來的2月,我就帶著這樣的震動,也帶著北中國的寒霜,從北京登上了到美國的班機。我是帶著剛上初一的兒子去美國俄勒岡大學探親(他母親在那里留學)。在舊金山海灣機場轉機時,在強烈的陽光和發藍的深邃大氣中,我看到遠山的晴雪閃耀(后來在西雅圖一帶,我又看到這樣的景觀)。這閃耀的積雪,這一直伴隨著我的“詩人之死”,還有強烈而寒徹的陽光,一起到來,構成了這首詩的要素。
多年前,在去新疆的路上,在荒涼的河西走廊一帶,我也從火車上看見過遠處閃耀的雪峰。但這次不一樣。雪山就緊臨著人類的居住地(舊金山、西雅圖),它在注視著我們。它頑強地要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有它的位置。它在對我們講話。
也許,正是死亡的到來,使我感到了那雪山的注視。
而那些在早上的陽光中排隊登上校車的孩子們,偏偏也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這里有什么生與死的奧義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詩歌賦予的一種視野。
我更知道,從我的內部知道,“在你睜眼看見這一切之前/你還必須忍受住/一陣詞的黑暗。”
記得一位詩人朋友當年讀這首詩讀到最后,禁不住大聲說:好一陣詞的黑暗!這“一陣詞的黑暗”,也就是死亡帶來的“絕對”的黑暗。這詞的黑暗,姑且如是說,就是上帝的黑暗。
沒有死亡帶來的重創,就不可能進入這詞的黑暗。
去年冬天,我在網上搜索關于余虹之死的反響文字,發現有人引用了這首詩。余虹的死,使這位悼念者首先想到了這首詩。他被死亡震動得說不出話來,就反復背著這首詩,說著這首詩。詞的黑暗,就這樣進入了另一個頭腦。
在談《尤金,雪》之前先談《布羅茨基之死》,因為它是一個背景或先聲。
尤金,一個只有幾萬人的美國西北部小城,俄勒岡大學所在地,為群山和無邊的森林所環繞,離太平洋只有幾十公里。從2月到4月,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個月。松鼠在住房周圍的松樹上蹦跳,雪后人們在居民區里堆起了紅鼻子雪人。一個“童話似的世界”?這些,后來都成了詩中的細節。
尤其讓我這個從干燥的北中國來的人驚異的,是尤金的雪。那一場又一場大雪,不時落下,到了三月初,仍“意猶未止”。它是在向我要求一首詩嗎?
但是隨著寫作的進行(或詞語自身的展開),我也很快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你寫詩的理由”。你可以寫雪,寫它給你帶來的激動,但卻會流于表面,“除了雪降帶來的寂靜”。而這種覺悟至關重要。這在一瞬間給全詩帶來了一種停頓。沒有這種停頓或轉折,我們就不可能進入存在的更本質的層面。
安靜的尤金,“四月,滿城開遍了桃花/卻聽不見一只蜜蜂”(這是我后來在尤金寫的一句詩)。但這種“雪降帶來的寂靜”卻有別于一般的安靜。這雪降時的寂靜,有著一種無言的強大的威力。它會迫使一個人朝他的內里走。
“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詞根”;大雪充滿世界與一個詩人對“詞根”的尋找,這構成了一種宿命般的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也許永遠難以消除。
說到這里,詞語有它自己的“根”嗎?當然。里爾克有詩云:“沉默吧。誰在內心保持沉默,/誰就觸到了言說之根”。
只有觸到了這樣的“言說之根”,詩或思才走向我們。一個詩人的寫作才有了它的真實可靠性。
“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寫作,不是這種跋涉又是什么?我喜歡“跋涉”這個詞,它帶著語言自身的難度。它帶著一種“艱難地貼近事物的姿態”。那種沒有難度的寫作,在我看來幾乎一錢不值。
“以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這樣一扇窗戶,也許就是永恒的藝術本身。只有來到那里,我們才可以觀雪。而在那里和那時落下的雪,才會給我們的靈魂帶來真正的喜悅。詩最后一再重復的“雪,雪,雪”,就道出了這種喜悅。它帶來了一陣真正的詞語的明亮,縱然那是一種寒徹的明亮。
我為寫出了這樣一首詩感到喜悅。我在尤金生活了三個月,然后啟程回國。我把兒子留在了那里讀書,除此之外,我對“生活”幾乎已不抱任何指望。除了寫作,更深入、也更孤獨的寫作,我們還有什么可以安慰自己的呢。
說到“詞”,不妨多談一點。大概從80年代后期起,我就開始關注“詞”的問題。正如有的論者已看到的,這和那時流行的一句話“詩到語言為止”有著區別。這種“對詞的關注”,不僅和一種語言意識的覺醒有關,還和對存在的進入,對黑暗和沉默的進入有關。這使一個詩人對寫作問題的探討,有了更深刻的本體論的意義。
當然,藝術的進程充滿矛盾,“對詞的關注”也會不時地被現實所打斷。在1989年冬我寫下的《瓦雷金諾敘事曲》中,當狼的嚎叫從“詞的間隙”中傳來,我不得不提出了“語言能否承擔事物的沉重”這樣的問題。不過,“歷史的闖入”并沒有使這種關注“轉向”,而是具有了更大的縱深度和包容性。“詞”不再是抽象的了,它本身就包含了與現實和時代的血肉關系。
而在這之后的1993年冬,在從英格蘭到比利時的來回旅途和居留中,我寫下了長篇詩片斷系列《詞語》。在異國的霜寒中,詞語的縱深延展和閃耀,它真正給了我一種如龐德所說的“在偉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長的感覺”。我為此深感喜悅。“詞”的面貌和力量進一步呈現出來了,它不僅聽從了“在的吩咐”,它本身就是對精神的塑造、對天命的接納。
在這樣的寫作中,我深深體會到海德格爾所說的“語言乃是家園,我們依靠不斷穿越此家園而到達所是”。甚至,我感到即使這樣說還沒有完全說出語言對于我們的意義。
我們只能將自己完全奉獻于語言并聽從它的“吩咐”。
也許,正因為《尤金,雪》這樣的詩,有人曾這樣評論“可以把王家新喻為‘尋求詞根’的詩人,這‘詞根’構成的是詩歌語言與生命存在的雙重支撐。對‘詞根’的執著尋找因而就給王家新的詩歌帶來一種少有的深度:隱喻的深度,思想的深度,生命的深度。”(吳曉東:《王家新的詩》)
現在,我不像早年那樣去“尋求”了,只是依然關注著“詞語”與“精神”的問題。我仍在夢想著一種詞語與精神相互吸收、相互錘煉,最終達到結晶的詩歌語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我的愛能在墨痕里永放光明”,就是詞語與精神相互吸收的范例。假設把它變成“我的愛能在詩里永放光明”就會大為遜色,為什么?因為它缺了語言的質感。而原句中的“墨痕”卻有一種物質性,一種精神的元素就在這樣的“墨痕”里永久閃耀!
而杜甫的詩,更是一種詞語與精神相互歷煉的偉大典范。的確,杜詩的秘密就在它的句法里。杜詩的價值就在它的難度里。這是語言的難度,但同時也是心靈的難度。因而他把漢語詩歌推向了一個高峰。“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好一個“動”字!一個終生侍奉于詩和語言的人,才會真正體會到它的力量所在。
相對于這樣的高峰,我們還必須在詞中跋涉。
我所敬佩的詩人多多在《依舊是》中有這樣的詩句:走在額頭飄雪的夜里而依舊是/從一張白紙上走過而依舊是/走進那看不見的田野而依舊是//走在詞間,麥田間,走在/減價的皮鞋間,走到詞/望到家鄉的時候,而依舊是……
“走到詞/望到家鄉的時候”,可以說,這就是詩人自80年代末期去國以來的全部寫作!
而在這句詩里,耐人尋味的不是人、而是“詞”“望到家鄉”的時刻。這里真有一種天啟般的覺悟。的確,“詞”也有著它自身的家鄉。詩人所做的,不過是通過他的“走”,即通過一種不懈的語言的勞作,使詞語本身望到它那神話般的家鄉——而那,才是我們生命的本源。
為此,我們不得不在詞中跋涉。
尤金,雪
/王家新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個童話似的世界里不能沒有雪。
第二天醒來,你會看到松鼠在雪枝間蹦跳,
鄰居的雪人也將向你伸出拇指,
一場雪仗也許會在你和兒子之間進行,
然而,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你寫詩的理由,
除了雪降帶來的寂靜。
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
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詞根;
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
然后是雪,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