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瑞蕾(暨南大學, 廣州510632)
李白詩歌白發意象與道教信仰
□郭瑞蕾(暨南大學, 廣州510632)
李白 道教信仰 白發
白發是李白詩中經常出現的意象,這與詩人的道教信仰有密切聯系。道教長生不老思想是李白關注白發的心理動因;在李白詩歌中,白發意象寄托著李白學道成仙的熱望,并流露出其道教信仰的動搖;道教信仰所激發的強烈生命意識最終促成了李白詩歌白發描寫的藝術特性。
李白素來被視作盛唐青春風貌的典型,但其詩歌卻屢屢傷老,據筆者統計,李白詩中有近百首描寫到容顏衰老,其中有七十首左右直接描寫到“白發”這一生命衰老的典型意象,相關詞語有“白發”、“白頭”、“白首”、“秋霜”、“霜蓬”、“霜雪”、“秋發”、“早白”等等,近乎其詩歌總量的十分之一,這種不同尋常的意象實與李白的道教信仰密切相關。
李白平生信仰道教最深,道教主張“貴生愛身”,根本宗旨是教人身體健康、長生不老,李白的道教追求亦如是。如姜宗強先生所說“,道教的不死追求才是道教對李白文學創作潛意識心理影響最重要的方面之一”①,自詡“謫仙人”的李白追求長生不死、容貌常新,常懷“我畏朱顏移”的恐懼,而“白發”作為人體衰老的最顯著特征,既被道藏經常闡發,也為李白時刻關注。
道經中的神仙容貌青春、鶴發童顏,并認為凡人修道也可白頭轉黑,如劉向《列仙傳》載朱璜得道“毛發黑,超然長生”②、葛洪《抱樸子》寫鄭君“先發鬢班白,數年間又黑,顏色豐悅”等等。另外,李白宗屬的道教上清派特重養生,認為修道可以留駐發色,如上清派經典《黃庭經》載“呼吸元氣以求仙,延我白首反還嬰”“、齒堅發黑不知白,存此真神勿落落”“、調和精華治發齒,顏色光澤不復白”,《上清大洞真經》描述修道之人“頭正青如碧玉,兩手如丹,兩腳如雪”“、金仙練容,停年反白”等,這些美妙景象自然會吸引熟讀道經的李白,使他在詩中想象出一個遍布綠發神仙的世界“:猶乘飛鳧舄,尚識仙人面。鬢發何青青,童顏皎如練”(《贈王漢陽》)③、“去天三百里,邈爾與世絕。中有綠發翁,披云臥松雪”(《古風》其五)、“偶然值青童,綠色雙云鬟”(《游泰山六首》)……
出于對神仙世界的向往,李白道教實踐的重要目標便是保容顏、留發色,如煉丹以“傾家事金鼎,年貌可長新”(《避地司空原言懷》);乘龍為“吾當乘云螭,吸景駐光彩”(《古風》其十一),渴求服食蓬萊綠葉,以便“一食駐玄發,再食留紅顏”(《雜詩》);羨慕嫦娥竊靈藥得以烏發常新“,昔余聞娥,竊藥駐云發。不自嬌玉顏,方希煉金骨”(《感遇四首》)等等,李白修煉道教的整個過程都貫穿著留駐青絲的熱望。從上可見,道教長生不死、年貌常新的宗旨使李白在心理上天然地關注自己的容貌并格外留意“白發”這一衰老特征,使“白發”終成為頻繁出現的詩歌意象。
既然李白對白發的抒寫有很強的道教成因,那么白發意象也就真實地傳達出李白的道教觀念。作為追求長生的修道之人最不愿看到的事實,白發激發起李白對道教時而狂熱時而惶惑的矛盾態度,這些都微妙地體現在其詩歌中。
白發首先激起李白學道游仙的熱望。李白既渴望獲得神仙世界的青春不老,真誠地相信道教層出不窮的駐顏術、屢見不鮮的還白藥,那么白發一經出現,勢必使其學道愿望更加強烈,且看:
“朱顏謝春輝,白發見生涯。所期就金液,飛步登云車。愿隨天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寄王屋山人孟大融》)
“十年罷西笑,覽鏡如秋霜。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囊。”(《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
“覺罷攬明鏡,鬢毛颯已霜。良圖委蔓草,古貌成枯桑……客遇王子喬,口傳不死方。入洞過天地,登真朝玉皇。吾將撫爾背,揮手遂翱翔”(《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
“春容舍我去,秋發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吾當乘云螭,吸景駐光彩。”(《古風》其十一)……
詩中熱烈頻繁的修道活動、奇異美幻的神仙世界正由白發生長的事實而來,可以說,白發最能觸動詩人躁動狂熱的學道情緒,從而促進其游仙詩的創作。筆者統計,在李白七十多首出現白發意象的詩歌中,游仙題材占到近一半比例;而這些游仙詩往往呈“白發漸多——游仙學道”的敘述模式,可見“白發”正是李白學道活動的觸發物。
另一方面,白發亦引起了李白道教信仰的動搖。李白的道教信仰并不總是堅定,羅宗強先生總結“在其中的某些時間段落,他對神仙道教的信仰產生了動搖,卻是事實”④,學界對其信仰動搖的原因已有諸多闡釋,但有一點仍需注意,就是白發的生長在李白信仰動搖的時間段落里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因為白發預示衰老,能夠最輕易地證明修仙之虛妄,從而給道教徒李白以最深重的打擊。
李白自詡為“謫仙人”,但他的頭恰恰白得特別早。開元二十四年,三十六歲的李白在《將進酒》中就發出“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之悲慨;開元二十五年,三十七歲的李白在《長歌行》中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第一次描寫到自己的白發。三十幾歲就白了頭的事實,對真心相信道教不老神話的李白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心靈震撼:
桃李待日開,榮華照當年。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枯枝無丑葉,涸水吐清泉。大力運天地,羲和無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桃李務青春,誰能貫白日。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金石猶銷鑠,風霜無久質。畏落日月後,強歡歌與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這首《長歌行》記述了青年李白人生路上一次突然的困惑,他忽覺萬物變遷永無止息、不可阻擋,內心充滿了對時光流逝的恐懼;又驚覺自己初生白發,更陷入到無法扭轉自身衰老命運的巨大悲痛中。“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白發生長的事實開始動搖詩人虔誠的道教信仰,使其筆端充溢信仰失落的痛苦。
隨著白發漸多,李白對白發意象的描寫也越來越多,但涉及學道游仙的題材卻相對減少,并更多地流露出對道教的不信任,較典型的是作于天寶九載的《秋日煉藥院鑷白發贈元六兄林宗》,其中對道教核心概念“道”發出了質疑:“投分三十載,榮枯同所歡。長吁望青云,鑷白坐相看。秋顏入曉鏡,壯發凋危冠……時來極天人,道在豈吟嘆?”“煉藥院”是道教煉丹場所,元林宗,詹瑛先生考證為李白的摯交好友、著名道士元丹丘⑤,然而這首作于道教場所寫給道教中人的詩歌并沒有討論道教修煉,反而痛苦地質疑:“道”真的存在嗎?如果“道”真的存在,為什么自己虔心修道,卻白發滋生、日漸衰老,以致發出這悲傷的吟嘆呢?可見李白的道教信仰由白發增多而逐漸由困惑、懷疑走向不信任。
到去世前一年,面對鏡中的滿頭白發,李白在《覽鏡書懷》一詩中最終得出了“失道”的結論:“得道無古今,失道還衰老。自笑鏡中人,白發如霜草。捫心空嘆息,問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終成南山皓。”將“道”徹底否定。李白傾其一生,用青絲變為白發的衰老事實印證了自身道教神仙理想的虛妄。
詩歌意象特點根源于詩人對生命本質的看法,而李白在道教長生信仰的激發下,其生命意識較常人更加強烈,因此對“白發”這一生命體征的反應也更為敏感,從而賦予其詩歌白發意象獨有的藝術特色。
(一)悲傷的情感內蘊
一般來說,白發總會引起詩人感傷,而對李白來說,道教長生信仰使他的各種情緒反應更為極端,常懷一種“超人的痛苦”⑥,因此其詩歌白發意象蘊含的感傷色彩也比其他詩人濃重得多。同為唐代詩人,李白詩中的白發意蘊沒有杜甫“白首甘契闊”的昂揚,更沒有白居易“遂使四時都似電,爭教兩鬢不成霜。榮銷苦去無非命,壯盡衰來亦是常”的達觀,只有單純劇烈的年命之悲,這種現象自有詩人道教心理的作用。
首先,在渴望青春永駐、得道成仙的心態下,白發本身就被李白看作一件羞愧恐懼的事,這種心情直接體現在其游仙詩中,如“徒霜鏡中發,羞彼鶴上人”(《古風》其四),描寫因白發滋生而愧對仙人之情,詩人還想象麻姑因發白遭受天神恥笑,“麻姑垂兩鬟,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短歌行》)。在求仙畏老心態下,白發帶給李白深重的擔憂,他曾不斷地鑷除白發,作于煉丹場所的《秋日煉藥院鑷白發贈元六兄林宗》“長吁望青云,鑷白坐相看。秋顏入曉鏡,壯發凋危冠”描寫的就是此種情景。
由道教信仰激化的李白對生命流逝之敏感,使他將白發之悲延展到對生活中各種不如意的感慨,有功業不就的痛苦,“誰憐李飛將,白首沒三邊”(《古風》其六)、“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古來賢圣人,一一誰成功?”(《古風》其二十九);有美人遲暮的痛惜,“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怨歌行》)、“紅顏老昨日,白發多去年”(《代美人愁鏡》);有游宴中的樂極生悲,“白發對綠酒。強歌心已摧”(《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等等,歌詠層面雖多,但終逃不脫生命易逝的傷感底色。最典型的當屬詩人去世當年所作的《見野草中有曰白頭翁者》:
醉入田家去,行歌荒野中。如何青草里,亦有白頭翁。折取對明鏡,宛將衰鬢同。微芳似相誚,留恨向東風。
這是李白最后一首寫到白發的詩作,雖然當時他已是垂暮老人,卻仍對衰老事實分外不甘心,竟由白頭翁這種野草敏感地聯想到自身白發,覺得野花也在譏笑自己的顏容,內心悵恨到極致。詩中白發意象所凝結的對生命有限之無窮感傷正是李白詩歌白發意蘊的典型代表,而唯有被道教不死信仰催發出強烈生命熱望的李白才能對此感受得如此劇烈深沉。
(二)夸張的速度描寫
道教神仙信念所激發起的對生命永恒的無限熱望,又使李白對時間的感受異常敏銳。道教世界里青春永駐,“在這里,時間凝結了,人人都是永恒的存在”⑦,但對篤信道教卻又早衰的李白來說,“要求得急切,便幻滅得迅速”⑧,熱烈向往神仙世界的永恒,便更覺現實時間異常短暫,于是李白總以夸張手法賦予白發異常驚人的生長速度。
李白常用迅疾的時間詞語來夸大詩中的白發生長速度,其第一首描寫自身白發的《長歌行》就運用了這種手法,“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越到暮年李白詩中的白發速度就越快,如“安史之亂”中,把自己比作七日哭白了頭的申包胥,“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奔亡道中五首》);流放夜郎道上,又是三天便白了頭,“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上三峽》);即便縱酒歡樂之時,仍察覺發白于幾日春光之中,“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春風馀幾日,兩鬢各成絲”(《贈錢征君少陽》)。若說上述幾首還有幾分寫實,那么更多時候,“白頭”的速度為夸張的虛寫,青絲變為白發的速度快得令人難以想象。
李白筆下,黑發變白往往只在朝暮之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猿聲催白發,長短盡成絲”(《秋浦歌》)、“昨日朱顏子,今日白發催”(《對酒》),或是一夢之間,“覺罷攬明鏡,鬢毛颯已霜”(《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或是春風吹拂之間,“東風吹愁來,白發坐相侵”(《獨酌》),甚至發白快如閃電,發生于剎那間,“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古風》其二十九)……這樣驚人的速度當然是藝術想象,卻成為李白對白發生長的恒久感受,它來自詩人對時間促迫的持續焦慮。
李白亦常用奇幻的比喻來夸大詩中青絲變白的速度,將白發視作純白的自然物,或如秋霜,或如白雪:“朝如青絲暮成雪”、“覽鏡如秋霜”、“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清霜入曉鬢,白露生衣襟”……無有杜甫筆下“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細致寫實,有的是“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的豪情寫意,在詩人對時光流逝的極端速度體驗下,白發不再是漸老漸丑的客觀事物,而成為神奇迅速的美感存在。唯在李白想象中,普通的白發意象具有了夸張的速度與獨特的美感,這離不開李白時間促迫的生命體會,離不開生命永恒的道教圖景對詩人時間觀念的持久刺激,從這個角度說,道教神仙觀念是從詩人最深層的心理機制下由內而外地影響到詩歌意象藝術特點上來。
綜上所述,從李白詩歌白發意象上,我們可以發現詩人宗教信仰與作品意象所發生的種種微妙關聯。李白以自身不同尋常的道教信仰,賦予詩歌白發意象特殊的宗教內涵、情感魅力與藝術風韻。“白發”這種象征生命衰老的獨特意象,對應詩人內心深處強烈的宗教信仰,終成為我們了解青春氣質的詩人李白別種心靈風貌的另一扇窗。
1○ 姜宗強:《論道教文學對李白詩歌創作的正面影響》,見《甘肅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第37頁。
② 《道藏》(第五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5頁,本文所引道藏文獻俱出此書,以下不再注明。
③ 安旗:《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314頁,本文所引李白詩歌俱出此書,以下不再注明。
④ 羅宗強:《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見《中國李白研究》(1991年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頁。
⑤ 詹瑛:《李白詩文系年》,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77頁。
⑥⑧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頁,第135頁。
⑦ 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7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郭瑞蕾,文學碩士,暨南大學2008級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