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大師色彩——武漢愛樂樂團演奏《幻想交響曲》賞析

□紹 華

作為浪漫主義標題音樂中引人注目的作品，法國作曲家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自然成為全世界各交響樂團的必演曲目。“2010年武漢愛樂樂團音樂季”演奏的《幻想交響曲》，不論是作品龐大而復雜的形式結構還是音樂所承載的寬廣的戲劇性效果，以及對此作品的演奏把握和樂隊指揮的駕馭力要求，都使這部大篇幅多樂章的《幻想交響曲》成為本次音樂季分量最重的曲目。音樂家們情緒飽滿生動流暢的演奏和瀟灑自信、從容大度，又不失細膩的指揮，帶領聽眾一起融入柏遼茲夢幻般的音樂世界，使愛樂者們真正走出唱片音響理性的沉醉感，現場領略交響樂隊再現大師奇妙的音樂色彩魅力。

具有音樂和文學雙重才華的柏遼茲，異乎尋常地構思出了這部非凡的音樂小說，在音樂中用自傳式的藝術處理，以卓越的配器才能及充滿想象力的管弦語法，描繪出了一個極具戲劇矛盾沖突的情感世界。整部作品涵蓋的內容和音樂情緒龐雜迂回，各樂章的篇幅長短不一風格迥異，欣賞此部作品，如同指揮家劉鵬所提示的“好似品讀中國的《紅樓夢》”。以作曲家的愛情靈感獲取的主導動機——“固定樂思”為這部交響曲的基本主題，在和聲、節奏、節拍、速度、力度、音區和樂器色彩上進行不斷的變化，并借助于文字內容的注釋，使之成為一條回旋式的音樂線條，靈魂般地貫穿于整個作品。

在琴臺音樂廳欣賞《幻想交響曲》有一種特殊的感受，金碧輝煌的歐式古典內置賦予了欣賞這部交響曲更多的遐想空間，特別是欣賞第一樂章。當宏大的引子廣板式的音樂響起，很容易并快速地將欣賞者沉浸于夢幻般的氣氛之中，這就是柏遼茲管弦音響的神奇和魅力。標題為《夢幻、熱情》的這一樂章，所展示的是有著鮮明對比的兩個部分，無論是速度、力度、情緒以及所表現的內容，都可將其作為兩個樂章來欣賞，甚至有人認為將此樂章稱作一部完整的交響曲都不為過。當主部主題未出現之前，音樂以長大而緩慢的序奏作為鋪墊渲染夢境的氣氛，弦樂在這段音樂的演奏中，有著恰如其分的磁性控制感，在慢速度擠壓式的旋律中表現出來的音響效果纖細有如催人入夢。當夢幻過后，音樂進入到快速而明亮的主部，柔美的長笛和音色漂亮的小提琴群整齊劃一地奏出了舒展飛翔的旋律。這段弦樂演奏非常精彩，不僅使第一次出現在整部作品的“固定樂思”光彩奪目，更讓聽眾的欣賞熱情與富有青春活力和親切抒情的色調平步升騰。旋即，在整個大樂隊力度逐級遞增的音響中將音樂情緒推向了本樂章的高潮。現場欣賞本樂章的結尾較之序奏更耐人尋味，很難想象柏遼茲不可思議的配器將各種樂器的音色混合成管風琴式的色彩音響，彌漫著宗教氣氛的音樂顯得是那么的肅穆而安詳，渴望靈魂得到慰藉。而此時的聽眾面對演奏大廳矗立堂皇的管風琴，感受到的可能是音樂和宗教虔誠般的雙重洗禮。

現場的聽眾有福了，因為他們欣賞到的史上最為精妙的圓舞曲就出現在《幻想交響曲》名為《舞會》的第二樂章。這段音樂的篇幅雖不及第一樂章的一半，但柏遼茲以他精湛的旋法技術與唯美的音樂語匯，使一幅華麗優雅而熱鬧的舞蹈場景映入你的眼簾。欣賞者雖然是在聽，但此時的音樂不得不讓你為觀賞到樂隊如潮水般涌動的演奏興奮而激動，看著指揮雅氣十足的舞蹈式肢體語言，甚至使你有一種沖動加入演奏的行列，跟隨音樂欣然起舞、盡情地旋轉。本章一開始，在弦樂連續的震音襯托下，豎琴一連串逐級上行的琶音制造出清澈透明賞心悅目的迷人音響。在這個圓舞曲樂章著名的兩架豎琴聲部，柏遼茲奠定了早期浪漫主義音樂豎琴演奏的技巧性風格，至今一直是經典性的范例。隨后引出弦樂悠揚如歌的圓舞曲旋律蕩漾出甜蜜而溫柔的喜悅之情，這段極其美妙動聽的音樂精致典雅，弦樂的演奏得心應手、流利明晰、即興有節，齊奏純度之高令人贊賞，把這段旋律的線條之美表現得精準無遺。當弦樂和大樂隊完成了一段圓舞曲的第一次陳述，似乎在不經意間由長笛導出了“固定樂思”，它像是這個樂章的主奏樂器，將“固定樂思”美化成天使般的圓舞曲節奏在那里獨自輕盈地擺動。長笛在這個樂章的演奏可圈可點，“固定樂思”的演奏部分，氣息和力度的控制不溫不火質樸無華，把整段旋律交代得順暢通明，即使是在與整個樂隊的對話中，也能依稀可辨把長笛那柔弱的聲音從高分貝的聲浪里流淌了出來。不像有的版本的唱片音響，在這段音樂的演奏中，要么獨立性偏強，要么銷聲匿跡，那種過分的聲軌感大大減弱了長笛與樂隊之間的親和力。興許，這就是欣賞現場演奏不用去還原某件樂器真實特性的魅力所在吧。

標題為《原野風光》的第三樂章，是《幻想交響曲》最富詩意的一個樂章，柏遼茲以精細的管弦樂色彩表現一種彷徨、孤寂與沉思的內心狀態，把自己的多愁善感和情感世界深深的苦戀溢淌到恬靜而美麗的大自然中。徐緩的節奏、五聲音階式的旋律和田園風格的音調，讓人全身心地融入到地平線上牧歌般的景色之中，寄情于景，寓景而思。在這個復三部曲式的樂章中，令人耳目一新的演奏來自于木管，細心的聽眾從聲音傳導的方向可以辨出，英國管和雙簧管在音樂開始處對話式的演奏中，雙簧管并不是在舞臺上的樂隊中間，而是頗有想象力地將其設計于大廳二樓上的觀眾席，以一種畫外音式的演奏效果，使這段田園二重奏如同對歌般地一唱一和，由遠及近空曠悠長。這一別出心裁創意性的演奏形式，十分貼切于這段音樂的情景印象，可謂畫龍點睛神來之筆，令人驚嘆叫絕。再就是此章主部主題的重復，大提琴渾然天成的演奏，其厚實的力度、豐滿的音響、低沉醇美的音色，讓人在徐徐涌動的旋律通道里如醉如癡。欣賞《幻想交響曲》第三樂章，自然聯想到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柏遼茲的音樂創作顯然受其影響。作為一個樂章的“田野景色”雖不能與一部《田園交響曲》相提并論，但兩者均以寄托于情景來表現深刻復雜的內心情感，異曲同工各顯千秋。

《走向斷頭臺》是這部作品篇幅最小的一個樂章，音樂以表現幻覺中陰森、怪誕的進行曲風格與前幾個樂章作了最堅決的對比。此樂章雖然短小，但音樂的凝聚力和音響色彩分外鮮明，全方位展示了各樂器的表現特性。連續不斷的鼓聲低沉有力，演奏的時間感與音樂的共震點吻合不離，加弱音器的圓號切分節奏、小號和長號明亮凱旋般的進行曲、音區快速轉換的弦樂撥奏，皆為聽覺和視覺的感受亮點。特別是此章“固定樂思”的短暫出現，音樂情緒突然振奮高漲直至結尾，管弦齊鳴擲地有聲干凈利落。

激動人心的演奏來自于名為《魔鬼晚會之夢》的末樂章，它似乎是前一樂章音樂情緒的延續，但又有過之而不及。力度的強弱對比、音域的廣闊震蕩、速度的急劇變化、各聲部的此起彼伏、各種樂器的音色頻繁縱橫交錯、使樂隊始終處于高密度的演奏狀態之中。木管給這個樂章的演奏再度增色，整個木管組尤如合奏一段華彩的變奏曲，將徹底變異了的“固定樂思”演奏得纖巧精致惟妙惟肖，在快速追逐的織體律動中，把這段怪誕的音樂雕琢得有棱有角繪聲繪色。銅管的演奏動力十足，特別是一直鮮見的大號，以它雄厚的身軀、恢宏的音色再現出中世紀安魂彌撒的莊嚴，確立了這段圣詠式主題成為本章音樂欣賞的重心。在這一樂章，高技術含量的演奏得到了集中體現，不論是獨立聲部的出現，還是大樂隊合奏，每一個樂手情緒亢奮，在音樂給予的技術空間里自信地馳騁，把音樂賦予每個樂器的炫技之美揮灑得淋漓盡致，好不悅耳好不養眼。

欣賞本樂章演奏，不得不把更多的視線聚焦于整個交響樂隊的靈魂人物指揮家的身上。這一樂章，指揮家劉鵬的情緒狀態慷慨激昂，整個身軀散發著強烈的音樂氣息，通過指揮棒的每一個支點每一個圖示將這種氣息放射到每一位演奏員身上，強有力地控制著樂隊有條不紊地按照演奏的布局和章法運行。聲部結構紛繁復雜的本樂章，弦樂在局部的內聲部特點得到了強化處理，使音樂在快速的動態中平抑木管和銅管的音響反差，各樂器組的輪奏銜接天衣無縫悄無痕跡，舞蹈式的賦格曲處理得毫不猶疑張弛有度，特別是急速而狂熱的復調音樂段落，各聲部的立體層次感保持得平衡有序分明得體，使整個樂隊的局部與整體的運行脈絡調配得完整統一。加之指揮家迸發出張揚的音樂激情和不可復得的即興發揮，將這一樂章奇特的結構之美表達得至尊無瑕，更顯示出指揮家對作品的詮釋功力，把柏遼茲這一力透紙背的樂章解讀得入木三分。

這部《幻想交響曲》第五樂章是交響樂史上又一典范性的篇章，柏遼茲在這個樂章開辟了一種全新的音樂表現風格，即用音樂造型刻畫妖魔鬼怪，為接下來一個世紀的歌劇音樂、芭蕾舞音樂和交響詩表現同類題材的旗幟。

《幻想交響曲》是一部浪漫主義音樂的啟蒙之作，被譽為音樂色彩大師的柏遼茲，就是以此部作品開啟了標題音樂決定性的閘門。正因如此，自它誕生起，近兩百年間，人們對這部作品的研究從未間斷，直到今日仍樂此不疲，對于此曲的特點之爭也一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當細細品味這部曠世之作，其古典音樂的身影卻總在腦際縈繞，柏遼茲在音樂中告訴世人，他在試圖將音樂快速邁向浪漫主義的途中，并沒有忘記向古典主義音樂作出崇尚敬禮。作為欣賞，并非一味地必須認為這部《幻想交響曲》是典型的浪漫主義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