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該書在介紹詩人“紀弦”(上冊,P165-1666)時,詩人書目中收錄有《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以下簡稱《銀價》)一書。然而,筆者前不久剛剛讀過皇皇三卷本的《紀弦回憶錄》(臺灣聯合文學出版社,2001年),并未看到詩人提過曾出版有《銀價》一書,而且筆者印象中紀弦學的是美術(1933年畢業于蘇州美術專科學校),當時的職業也和經濟無關,如何會寫出來探討白銀和中國物價之間關系的經濟學著作《銀價》呢?
然而,《藝文志》標明《銀價》一書“1934年版”,還存于“上海圖書館存”。言之鑿鑿,不能不讓人相信。于是,登陸上海圖書館圖書查詢系統,果然查到《銀價》一書,系南京金陵大學農學院1934年3月印行,作者確實赫然署著紀弦在1946年以前使用的另一個筆名“路易士”(《藝文志》說1948年路易士易名“紀弦”,時間上有誤),只不過,此書還有一名合著者“張履鸞”,《藝文志》中未曾提及的。
經過一番查詢,得知張履鸞是一名經濟學者,除《銀價》一書外,還曾出版過《加拿大一瞥》(商務印書館,1927年)、《江蘇武進物價之研究》(金陵大學農學院,1933年)、《中國農家經濟》(商務印書館,1936年8月)等著譯,以及《金本位國家物價水準跌落之原因與將來之趨勢》(《實業統計》,1933年第1期)、《緊縮聲中農貸應取之途徑》(《中農月刊》,1942年第3期)等經濟學論文。
本以為通過《藝文志》一書,發現了詩人路易士的一部談經濟的佚著,可以按圖索驥,就此大書特書一番。然而,經過一番聯系,有朋友告訴筆者,1934年《銀行周報》第1期發表有署名“喬啟明”的《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一文,并承蒙他幫助,從“圖書館文獻傳遞中心”找到該文原文,此時才發現該文原來是一篇譯文,原著者是“ArdronB·LewisandChangLu-luan”!該文的“編者按”寫道:

《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封面書影

《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正文書影
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路易士博士及張履鸞氏最近合著英文論文一篇,題為“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曾載上海《字林西報》,該文旋有該校喬啟明教授譯成中文,在天津《大公報》登載,編者以其意見足資參考,故特專載于此,以餉讀者。
原來如此!《銀價》一書和詩人路易士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是張冠李戴了。但為了確保萬一,筆名還是請友人到上海圖書館親自查閱了《銀價》一書。友人告訴我,該書正文第1頁就對兩名作者做了介紹:“路易士系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統計專家,張履鸞系該系講師。”看來,雖然《藝文志》在凡例“9”中標榜:“本志堅持‘地近則易核,時近則跡真’的理念,觀其源,察其流,忠于史,務求實。”但事實上,并沒有做到。
雖然查實《銀價》一書并非詩人路易士所著,但筆者同時卻發現,該書對中國民國時代的經濟還是頗有一些影響的。《人民日報》在1951年1月16日的“文化生活簡訊”欄目里,曾刊出一篇題為《南京金大教職員揭露美帝侵略》的新聞。內容如下:
由聯變詩,純屬意外。某日,陳妍同學根據四季風景創作兩幅對聯,連接曬出:“春日百花園中鬧,夏至蟬蟲枝頭鳴。秋天稻穗田里搖,冬季傲梅霜下立。”
據南京新華日報一月十二日消息:南京私立金陵大學職員戴龍孫及農業經濟系教授崔毓俊揭露該校第一任校長福開生(美籍)披著“促進文化”的外衣,曾向清廷密告捉拿革命黨人鄒容、章炳麟等六人;“中國通”路易士,以農經系教授名義,利用學生做銀價調查,給后來美帝對我國進行經濟掠奪的“中美白銀協定”創造有利條件。先后兩次攫取我國白銀一億零四萬兩。
同年1月31日《人民日報》刊出的《南京金陵大學對美帝的控訴》一文,對此更有詳細的敘述:
(金陵大學農經系)戈福鼎教授指出首任農經系主任卜凱(美籍)及農經系教授路易士(美籍)是美帝派到中國的間諜。……另一個和卜凱同樣有“偉功”的路易士,也以農經系教授之名,與國民黨反動政府勾結,要學生做銀價調查,把中國各地白銀價格和物價的關系做了全面的了解。曹國卿教授控訴說:那時是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因銀子在世界市場價格低落,美帝為了照顧擁有墨西哥銀礦的大資本家的利益,就把白銀價格提高,收購白銀。路易士的報告幫助美帝掀起白銀的暴烈漲風,將中國財富吸盡,造成一九三六年美帝為了對我國大舉進行經濟掠奪而簽訂的《中美白銀協定》的有利條件。美帝由于路易士的銀價調查的幫助,先后兩次公開無恥的攫取中國白銀共約一萬四千萬兩!
一個是“攫取我國白銀一億零四萬兩”,另一個是“一萬四千萬兩”,似乎有些微的差別,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小數目!而路易士在其中的作用,被剛剛建立新中國的人民定為“間諜”,罪名著實不小!不過,筆者倒是希望聽聽如今研究民國經濟的學者,在21世紀的今天,在摒除政治因素后,如何客觀地評價路易士及張履鸞合著的《銀價與中國物價水準之關系》,當時究竟對民國經濟產生了何許影響。
1993年5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在談及嚴辰的詩歌時,曾如此寫道:
三十年代在《現代》、《文學》等雜志上發表詩作時,用的是廠民的名字,其間一度和后來到臺灣的詩人紀弦(當時用筆名路易士)在蘇州組織“菜花詩社”,出版《菜花詩刊》。(P109)
該書在其后論及路易士時,同樣寫有:
“八·一三”事變后,回蘇州與嚴辰等組織“菜花詩社”、出版《菜花詩刊》和《詩志》。(P481)
2005年4月,北京大學出版《中國當代新詩史(修訂版)》(以下簡稱《修訂版》)。“修訂版序”中指出:
根據我們目前的認識,調整、壓縮、修訂原來不當、冗贅的地方,改正資料上的錯訛。
確實,《修訂版》在論述來自解放區的詩人時,把初版中原來排列在蔡其矯之后的嚴辰“壓縮”了,沒有了嚴辰和路易士組織“菜花詩社”的敘述。不過,《修訂版》在“下卷臺灣、香港和澳門的當代新詩”部分論及“路易士”時,同樣有他在“八·一三”事變后,回蘇州與嚴辰等組織“菜花詩社”、出版《菜花詩刊》和《詩志》的字樣(《修訂版》P315),說明書作者對這一事實的認可。
然而,對20世紀30年代詩壇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菜花詩社”以及《菜花詩刊》、《詩志》是路易士在蘇州和韓北屏等組織的,其成員主要是來自鎮江、揚州的幾名文藝青年,如沈洛和常白,即路易士本人所稱的“鎮揚四賢”。2001年12月,紀弦在《紀弦回憶錄》(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第一卷中敘述了創辦“菜花詩社”的經過——

吳奔星主編的《小雅》詩刊上刊發的《菜花詩刊》創刊號廣告書影
我邀約韓北屏、常白、沈洛三位,和我組成“菜花社”,出《菜花詩刊》。菜花四瓣,屬于十字花科,藉以象征我們“鎮揚四賢”之合作。于是到了9月,《菜花詩刊》的創刊號問世了。23開本,厚52面。作者除四賢外,還有錫金、劉宛萍、吳奔星、李章伯、趙景深、李長之、鷗外鷗、甘運衡和我二弟路漫士等。
對“菜花詩社”的組成及人員、《菜花詩刊》創刊號的作者狀況,說得相當清楚,壓根沒有提到廠民或嚴辰的名字。而筆者查閱了手頭的3期《詩志》雜志,作者中也無廠民或嚴辰。
1987年第2期《新文學史料》雜志發表的《嚴辰的詩歌道路》一文中指出:
1933年夏,他邁進上海正風文學院之后,他的文學活動才算真正奠定了基礎。他開始向上海一些報刊投稿,像《申報》“自由談”、《詩歌月報》、《現代》、《人間世》、《文學》、《中流》等都發表過他的詩作。另和蔣錫金等創辦了《當代詩刊》,出了6期。
文章的作者是嚴辰在《詩刊》擔任主編工作時的同事朱先樹和劉湛秋,材料的可信性比較高,基本上把他1930年代的詩歌活動概括齊全了。如果嚴辰曾組織過“菜花詩社”,焉有不提的道理?
當然,最有說服力的,還是嚴辰本人的自傳:
1934年起,試著向報刊投寄詩稿,偶或寫散文、小說,發表在《文學》、《現代》、《詩歌月報》、《小說半月刊》、《申報·自由談》等處。編同人刊物《當代詩刊》。(《中國現代作家傳略·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
無論是《嚴辰的詩歌道路》,還是嚴辰的自傳,都提到了《當代詩刊》。關于這本刊物,2006年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吳景明著《蔣錫金與中國現代文藝運動》一書中有如下敘述:
在錫金快要離開正風文學院的時候,曾自編了一種題名為《聲音》的詩歌墻報。后來同學嚴辰邀請錫金參加,同辦一個詩刊,那刊物就是《當代詩刊》。參加刊物編輯的同學有嚴辰(嚴廠民)、王煥倩(羅伽)、朱征驊(振華,他是錫金的表弟,也在上海正風文學院肄業)等人。
看來,嚴辰30年代只主編過《當代詩刊》,不知道《中國當代新詩史》有什么根據說他和路易士組織“菜花詩社”并出版《菜花詩刊》和《詩志》?《修訂版》為什么在出版10多年后仍不改正這一“資料上的錯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