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中秋月

林文楷

“月是故鄉明”，真的。這是我對月亮最深刻的感知。

在外工作都幾十年了，每當想起家鄉的明月，我都依戀不舍，每逢天晴，我會留意一下城市的上空，要是時至中秋，更會不失時機地守候，以求有輪亮麗的明月。盡管這樣，可每次帶給我的都是失望，要么沒有，要么有時也是一只發了重霉毛古濃咚的大饃饃，不圓不亮，它的光灑在地上也不明麗，根本分不清是月色還是燈光。到外地出差，我也會留意，結果也是一樣，或者是更加模糊不清，弄得丁點兒印象也沒有。

去年我上峨眉山，山高路遠，一路步行，夜晚下榻在中山小金頂寺邊的賓館。行香時，見到寺廟里的僧人，問小金頂有何美景，僧人師傅告訴我，金頂夜月是那里的八大景觀之一。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是月亮最明最圓的時節，我想這是天賜良機，夜里一定能夠享受山中特有明月的美景。可是事有不巧，天公并不作美，晚上的山中起了薄霧。我想霧起霧散是有的，為了觀月，幾乎一夜沒能入睡。隔段時間起來一回，一夜起來了四五回之多，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云未開霧未散。就這樣勞頓了一整夜，也未賞到山中的明月一面。第二天，我只得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小金頂的失意，使我更加想念故鄉的明月了。

回來后下定決心，今年的中秋節，我一定要回老家鄉下賞月。常言道，心誠則靈，天公還真作美，前幾天還是陰雨連綿的天，一下突然晴了，而且晴得是那樣的秋高氣爽，晴得是那樣的萬里無云，晴得是那樣的湛藍湛藍。

我打點行裝，帶上月餅美酒，忙不迭的趕回家。

年邁的父母正在忙著收秋糧，金黃的玉米曬滿了稻場。見過父母，進屋放下捎回的東西，來給父母幫忙。

屋南邊的桂花樹上有陽雀高歌，我聞聲望過去。桂花開得正盛，滿樹的橙黃橙黃，那誘人的香氣，只怕十里之外都能聞到。桂花樹旁垛著個大草垛，是秋收的禾草和豆莢梗堆起來的。門前溪邊大柳樹上知了聲聲，樹上也是秋實果壘，掛滿了一串串小柳子，小柳子在微風中搖來蕩去，像是在有意為不知疲倦唱歌的知了們伴舞。從大柳樹下淌過的小溪流忙碌不停，看上去依然是那么清澈。有位嬌艷的小姑娘在洗衣服，那是鄰里家的女兒。小姑娘很靦腆，看了我一眼，珠啟玉開，微微一笑，沒有再說話，算是和我打了招呼，然后收拾籃子，提著洗好的衣服回家去了。

秋季的白晝開始變短，太陽很快就退到西山樹梢上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幫父親收拾場院，母親則去做飯，場院收拾完畢。母親可口的飯菜也做好了。匆匆吃過晚飯，我搬了把躺椅到場院里。白露秋分，中秋露氣很重，尤其是峽江邊上的山里，鬧不好露重了會生病。我的躺椅沒有放到院落的中央地方，而是放在屋南側的大桂花樹下，這樣有桂花樹的庇護，就不用擔心被露著了。

一輪圓月很早從東方天際徐徐升起來了。初升的月亮有些羞色，臉膛帶粉的紅，看得久了還微微泛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它升到一竿子多高時，帶羞的粉紅微紫退去，變得羊脂一樣的白凈瑩潤光潔亮堂。時間越后，就越發的亮堂。這月色真明，這是少時見過的故鄉明月，從它臉上瀉出來的銀色把整個山川大地清溪河流都淋了個透。我望著這樣的月和它瀉出來的銀有些陌生了，這不是我居住城市上空的毛團子，它從來就沒有光臨過那些光怪陸離的污濁之地，那里的月亮只是它派生出來的殘缺兒。然而，我對它又是那么的親切和熟悉，這是我盼望已久的，曾長久貯存在我骨子里流動在我血液中的故鄉中秋明月，它與我當年看到的沒有絲毫變化。

看著這輪明月，我的思緒進入了昔日的往事之中。

幾十年前，我還童蒙未開，隔壁的老太太就常給我講月亮上面的故事。老太太告訴我，月亮掛在天的最高處，上面有高大寬敞的廣寒宮，廣寒宮中住著美麗無比的嫦娥仙女，有美麗溫順的玉兔，廣寒宮前有高大無比的桂花樹。老太太指著月亮：那顏色稍暗的就是桂花樹，彎腰的部分是守護桂花樹的神仙張果老，多么的美妙動聽，多么的令人向往。我聽著老太太的故事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心想神仙張果老怎么一動也不動?老太太的故事越說越玄：月宮前的桂花樹和凡間的可不一樣，那是仙樹，一百年才開一次花，開花時節是在中秋節這一天的夜里。她還講月花開放時會五彩繽紛滿天輝耀，萬物盡有。月花開放是世上最吉祥的時刻，若是誰有緣分見到了，諸求如愿，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第二天我把老太太的故事講給同村的小伙伴們聽，一起討論如何來守到天上的月花開放，一起來計議如果真的見到月花時乞求什么。以免到時忙而無計。小伙伴們盡情的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有說要大塊金子的，有說要無數點心糖果的，有說要新衣服的，有說要寬敞房子的，甚至還有說要生出雙翅能在天上飛翔的，如此種種。小伙伴們問我要什么，我總是笑而不答。

我對老太太的話深信不疑，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人守著這輪明月徹夜不眠呢!

每年中秋這一天，我都希望天氣晴朗，我都盼著夜色早些降臨，我都會守在院子里瞪大著眼睛死盯著天上那塊發亮的玉壁。我盡可能的做到不分神，以防一時疏忽錯過那最美妙的剎那。然而，事情總不會和自己的想象一樣，往往越是認真就越是容易出差錯。我總是在精力高度集中的堅守中堅持不到最后，會不知不覺的睡去。等我一覺醒來，自己的身子已不是在戶外，而是安穩的躺在床上。

有時我會找大人哭鬧，責備他們為何把我弄到床上。為何不在月花開放時把我叫醒?其實，純屬無理吵鬧，大人們又何曾看到月花開放呢!

人長大些了，有了些自己的天地和自南權，守月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是和大人們在一起了，而是到了晚上，我會邀上一群要好的伙伴，爬到秋天收獲堆積的禾草垛上，仰著身子，對著天上的明月，七嘴八舌海闊天空地邊看月亮邊談論。這時，我們早沒了童年時期的那種單純和安分，對守到月亮開花的欲望也沒了過去那般強烈，心思開始想到了別處。我們躺在柔軟而又涼爽的草垛上開始議論一些與月亮開花無關的事情來，月亮為何有圓有缺?它到底是不是在天的最高處?也談論自己白天的見聞，還有膽大的竟提出要去偷摘別人園子里的成熟的黃梨和紅棗，或是能生食的瓜果。這種提議立馬得到了大家響應，竟沒一個人反對。原因是中秋節這天是允許人去偷這些東西的，去別人園子里摘瓜果什么的不叫偷，而叫摸秋，誰摸的東西多就數誰有本事。

提議一經響應，很快就變成了現實，一番議論過后大家分成幾組，有去摘梨的有去摘棗的，也有去摘瓜類的。仗著夜色的朦朧和青禾樹林掩護，這種行動往往是一路順風達到目的地，一個個滿載而歸。當然有時也會遇上點小麻煩，要是誰不小心，偶爾弄出聲來驚動了靈敏多事的狗，就會引它的狂吠，甚至主人的驅趕。不過一般不必擔心，摸秋是長久以來形成的習俗，即是主人知道了有人偷他瓜果也不會挨罵，因為這天誰罵了人就會不吉利行背時運，更不用說去捉去追，大多只會裝聾作啞。

得手了，我們會帶著豐盛的果實潛回到草垛，在那里盡情地享受宵夜，直至圓月西沉東方既白。我們就這么年復一年的守月，直到長大成人。

隨著知識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了月花開放只是一種傳說，完全是虛無飄渺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回事。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對故鄉中秋月的情結，我仍然童心依舊，依然想著家鄉中秋守月，時間越久這種想法越是濃烈。

月亮已經升上了半空，秋露悄悄凝結，多情的知了不知是累了還是經不起露水的誘惑停止了叫喚。年邁的父母勞累了一天，在我的勸導下也休息去了，院子里異常的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絲絲響聲，有輕微的山風吹過來。山風撩動了溪邊大柳樹，大柳樹枝葉搖擺，枝影婆娑。

我挪了下身子，從桂花下的座椅上站起來，朝大柳樹走去，一直走到溪邊。溪水汩汩流淌，白天鄰里小姑娘洗衣服的那塊大石頭就在腳步下。大石頭光潔平展，我順勢坐到上面。脫掉腳上的鞋襪，把足伸進水里。溪水冰涼，有徹骨的感覺。月光在溪水中流動，一個勁不停地騰挪閃爍，銀流串串，銀花朵朵。我俯身下去，一捧被月光穿透了的溪水，連著月色一并倒進嘴里，一口吞下。溪水溢滿口腔穿過食道滑入胃腸，帶來一股透心的涼。這種涼從內向外四周散發，穿過胃腸浸入肌骨到達表皮，上到頭頂下至足底。大腦中頓時覺得月光閃爍，渾身上下通體透明，世事浮躁一洗而空，塵世煩惱遠我而去，心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少時期。

抬頭朝上仰望，天上湛藍無云，一輪明月當頂，脂瑩玉潤，浩浩長空，青輝無限，一切完美至極。我無限感慨，故鄉中秋月啊，這才是最美最明最圓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