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有了身份丟了理想
5年前,碩士畢業,王宇面臨人生的抉擇。
回小城市還是留北京?這很簡單,參考別人的去留,對比兩地的利弊,他很快選擇了留北京。
當記者還是在國企做行政?兩份完全不同的工作擺在王宇面前,著實讓他為難。從興趣和特長出發,記者無疑是上選,美中不足的是不解決戶口;而在國企做行政,好處是穩定、有戶口,壞處是工作內容無聊、瑣碎,和學了7年的專業沒啥關系。
做記者是真的想,沒戶口是真的慌……王宇思來想去,通過QQ長談了不下十個好友,電話卡打爆了好幾張,還是無法定奪。一日,他瞥見一本小說《心有千千結》,竟長嘆一聲,“心有千千結”說的就是自己吧?是室友強的一句話替王宇做了決定。
強拒絕了某對外漢語教學機構的教師職位,他的理由是:“不解決戶口,就是讓我在這個城市一輩子做二等公民!”強說時無心,王宇卻聽得心驚:“二等公民?要是別人都有北京戶口,就我二等公民,豈不顯得我沒本事?工作以后可以換,戶口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啊!”
王宇去某國企辦公樓簽約。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坐在人事部等,看著陽光穿過窗簾,灑在對拼的兩張辦公桌的玻璃板上,玻璃板下有幾張合影,合影抬頭處燙著金字。金字、玻璃、陽光讓王宇的眼前模糊了——從此,他要融入另一種生活,按部就班、正襟危坐;無論在做什么,都要裝得很忙;工作做得再好,也不如每天來得早,衛生做得好……
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王宇簽字時,心被針輕輕扎了一下。他裝做沒有感覺到,仍禮貌地和人事部經理微笑。經理說:你可看好了,合約還有附件。王宇點了點頭。
附件上寫著,王宇與該國企簽約5年,因解決北京戶口,所以約滿之前提出辭職,違約金一個月4000元。
許多日子后,“不干了”、“砸鍋賣鐵也要走”之類的念頭在王宇心里來回翻騰,是“違約金一個月4000元”攔住了他的腿腳。
“不干了”、“砸鍋賣鐵也要走”的想法卻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比如,在會議記錄、發言稿、各式匯報材料的官樣套話中,王宇漸漸感覺無味,他不知道多年來所積累的專業知識和思考能力,現在能派上什么用場。又比如,領導掀杯蓋、吹茶葉、咳嗽幾聲,千篇一律地布置工作時,他明明說錯了,下屬明明要做無用功,卻都俯首帖耳、點頭稱是——人人都能預知,事情到最后還要從頭來過。
再比如,單位一把手動不動將員工當小學生一樣訓斥。一次,一把手“擺駕”王宇的辦公室,王宇正在電腦前做表格,沒及時起立問好。一把手當場罵王宇“沒家教”,幾天后,又當著所有人的面將王宇寫的材料摜在桌上說:“你寫的是什么東西!”沒有人敢吭聲。
這樣一份工作,讓王宇覺得他的思想、理想、知識、激情、自尊,多年奮斗求學所得、最值得珍惜的美好東西,都在慢慢流失。他想走,也看到許多同事走。
他不能走。當初賣自由買戶口的合約寫得明白:一個月4000元,那意味著他早走一年就要賠近5萬元,這對一個在北京成家、立業、買房都要靠自己的外地人來說,損失巨大。
就算賠得起錢,就算像做律師的朋友所說,可以用官司擺平違約金,王宇不是沒見過,單位如何扣留那些辭職同事的檔案、企業年金……他們一趟趟跑來,一次次遇到扯皮,他們還都是本地人,沒和單位簽不平等條約。
5年,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一份不適合自己、找不到樂趣的工作,逼著王宇在無眠的夜拿起筆回歸自己。有時看著報紙或雜志上鉛字印著的“王宇”,他總會發一陣呆。有人推門進來,他便趕緊折起塞進抽屜,滿臉堆笑看著來人,他又變成那個日漸平庸、甘于平庸、將一直平庸的科員王宇。
時間到了2010年。
元旦那天,王宇在家收拾東西,勞動合同夾在碩士學位證里。再過4個月,他就可以離開。不知為何,拿著那張“甲方為乙方解決北京戶口,乙方為甲方服務5年”的紙,他突然大哭起來。
他哭得那么忘情,哭到失聲,哭得出現幻覺。仿佛5年前的自己懸在半空,他在輕嘆:“咦?遷戶口,做‘一等公民時,也沒見你流一滴淚……”
留了理想丟了身份
如果不是同學強,對外漢語教學的工作不會輪到麗。
強和麗同班又同門,本科都是師范專業,實力相當、經歷相同。在這家對外漢語教學機構實習時,該機構的領導人明顯偏向強,原因嘛,強是男生,誰不愿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呢?
臨到簽約,強放棄了。他洋洋得意地對麗說:我簽了××中學,解決戶口!麗一面感激強的通風報信,一面懷疑強能否在北京“六環以外”耐得住寂寞。她沖向那家對外漢語教學機構軟磨硬泡,簽了三方協議。毫無意外,幾個月后,她的戶口被打回了原籍。
麗不是一個豁得出去的女孩,要工作不要戶口,純屬無奈。
麗曾有一句名言,在學校BBS上傳誦一時:“每一個外地戶口、非熱門專業、應屆女生的就業過程都是一部青春勵志劇。一人一部勵志劇,人物各異、情節雷同,中心思想是不斷碰壁、永不放棄。”
麗就是在不斷碰壁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那些專業對口、合乎興趣且穩定、收入高的好工作是有,只是很難輪到她。她總要工作的,刪減欲望,刪興趣,舍不得;刪收入,怎么活?最好刪也最難求的只有戶口了。
工作沒有辜負麗的選擇。
畢業3年,麗已被單位作為骨干選派去國外任教了一段時間;畢業5年,麗儼然業內精英,教學能力、專業知識不用說,已經有人挖她一同創業了。
不過,麗也有煩惱。眼看著昔日同學一個個成雙成對,不時收到結婚、生子的報喜短信,麗總會自憐一下:唉,快30歲了,還小姑獨處呢!
這不,周末強喬遷之喜,請大伙兒聚聚,麗又被導師、師弟師妹們問起終身大事。
說實話,麗的條件不錯,除了沒有北京戶口。
導師曾給麗介紹過一個博士,和麗見面后,雖不至于一見鐘情,起碼彼此印象不壞。來往了一段時間,快確定關系了,麗一次無意間提到自己的戶口不在北京,博士大驚:“北漂啊!”麗事業干得不錯,所以很久沒把戶口當回事了。看著博士吃驚的表情,她頓生鄙夷,拂袖而去。那一回,她以為是該博士個人的問題,后來屢屢因同樣的原因相親未果,有時甚至介紹人把她的情況一說,對方連人都不見,麗才意識到,戶口是個大問題!
她嘴上說,只看重我戶口的男人也不值得愛,但自己心里明白,沒戶口,在這個城市確實有諸多不便。
比如買房,站在強的“豪宅”里,一問房價,麗頓感無語。強買的是經濟適用房,一平方米2000多元,近200平方米的房子也不過四五十萬元,這讓1萬多元一平方米拿下房子的麗覺得和強不在一個星球。
房價關乎戶口,買房手續就更不用說了。麗感慨她買房時有多麻煩,強不信,麗馬上用手機上網搜給強看。強嚇了一跳,直嘆復雜,麗搖頭攤手。
再比如買車,再比如以后子女上學,再比如辦個簽證還得回老家,永遠拿暫住證,永遠是這個城市的外人……
一旁的幾個師弟師妹面面相覷,那眼神分明在說:“一定要找個有戶口的工作!”
直至牢騷如擊鼓傳花傳到強那兒,輪到強表演了。
強說:每天就是上課、改作業、維持紀律、監考,看著時間慢慢爬過皮膚;1年這樣,5年這樣,我都能預見10年、20年后我的模樣。真沒勁。
他把臉轉向麗:“有時候我真羨慕你,起碼你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1年、3年后的生活都是新鮮的未知數……還記得王宇那哥們兒嗎?我們屋的,想當記者后來去國企的那個,最近又在滿世界找記者的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從頭再來,所以我……”
師弟、師妹看看麗又看看強,那份迷惑、彷徨,面對取舍時有點悲壯,和麗、強他們當年一樣。
(楊子摘自《中國青年報》2010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