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對抗

陳冰

處在森林中，總有種迷失的感覺。森林很靜謐，陽光透過樹木的間隙照在身上，像一種輕柔的撫摸。有一刻的恍惚，接著，一片葉子從樹梢飄落。一開始它緩緩地脫離了枝頭，然后在空中飛翔，輕盈地掉轉身子，隨之落地。在這一系列完整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時間之美：脫離是過去，飛翔是現在，落地是未來。生機便蘊含在每一片葉子當中，看不見來處，也沒有盡頭，只有連綿不斷的延續。

吉他大師安德列斯·塞戈維亞有一把品質超群的吉他，那是他少年時期從西班牙最負盛名的制作家那里要來的。那把吉他伴隨著他走過了許多地方，經過歲月變遷，隨身攜帶之物時常變換，唯有吉他永不離身。直到有一個晚上，在演奏的過程中，伴著一個美麗的顫音，一根琴弦突然斷了，悲傷從琴弦中透出來。就在那個夜晚，吉他的制作者離開了這個世界。人與器物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休戚相關？先是在制作中傾注心血，再于彈奏之間貫注精神氣質，于無意之中，賦予器物生命。在每一個起承轉合之間，都有不一樣的表述，到了最終，根本分不清是人在彈奏，抑或是琴發出聲音。

除了器物，還有一些東西比人的壽命更長，譬如聲音。

那是一個乖巧的男孩兒，長得非常可愛，卻在小小的年紀罹難了。孩子的夭折讓年輕的父母心痛難忍，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沉浸在悲傷之中，無法自拔。有一天，父親偶然按動自己的手機，聽到里面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孩子生前玩弄手機時，按動錄音鍵錄下的一段歌聲。于是，他們反復播放那段錄音，百聽不厭。后來，孩子的照片出現在父親的手機屏幕上，那段聲音則被設置成鈴聲。每當有電話打來，稚氣的聲音便反復響起。那是一個快樂的童聲，對生活充滿熱望，讓聽者忘掉憂傷，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父母的心得到撫慰，漸漸安定下來，他們選擇了清醒地追憶，而不是遺忘。手機用久了可能會壞，孩童的聲音卻輕輕地回蕩，回蕩在多年以后不滅的思念之中。

讓我們回到那片森林，在里面找到那棵老樹。鋸子吱吱呀呀地響起，一股淡淡的木頭香味彌漫開來。當樹木脫離樹根，那圓形的界面上，便現出深深淺淺的年輪。通過精心篩選的木頭最終抵達制作者的作坊，歷經若干道工序，木頭被浸泡、打磨、雕刻、傾聽、調和，在經過無數次的摩挲磨合之后，終于成器。琴被放在房子當中，散發出一種幽遠而潔凈的光。當琴遇見知音，彈奏者輕輕拿起撥動，心念與樂器相合，發出靈魂撞擊的聲音，于是，人們看見在秋的盡頭，在森林的深處，風過時，落英滿地。半夜時下起細密的冷雨，落在樹木的身上，敲打出陣痛與悲傷。然后雨雪來了，覆蓋了所有的一切。在冰冷的覆蓋下，生命仿佛停滯，卻一直不曾放棄，日久天長，反而因為忍耐而生出老練，等到太陽出來，枝頭上綻放的，便是恩慈與盼望。

沒有什么可以與時間對抗，除了永不止息的愛，除了存在于自然界萬物當中不曾被沾染的真理與情懷……

（蘇童摘自《羊城晚報》2010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