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敏
我爸媽是倉促間決定要回家去跟政府談判的。
他們這次回去,是要將兩個人辛苦一輩子積攢下的財產——一幢22年的老房子——賣一個好價。“買主”是政府。拆遷,這個有關摧毀與重生、剝奪與給予、公平與財富的故事在到處輪番上演之后,終于到了我的家鄉,蘇南一個只有20多戶人家的小村莊。
能拖就拖唄
原本他們還不急著回去。“能拖就拖唄,拖得越晚補得越多。”我媽媽說。這是她聽來的經驗。拖著不簽字,幾乎是農民們唯一的籌碼。
他們盤算著,村里人一戶一戶磨下來,很需要些時日。盡管拆遷告示貼出來,動員人們在當月25日之前簽完字搬家走人,但老兩口堅信,村里人一定是能拖就拖。
可隨著村里的消息一天天通過電話傳到北京,他們的神情變得日益沉重起來。一天吃飯的時候,我爸爸悶悶地說:“看來情況不樂觀。”直到有一天一大早,老兩口神色驚慌地出現在我面前。原來前一天夜里,一幫“打手”闖進我一個堂叔的家里,逼問:“簽不簽字?”堂叔逃到樓上打電話求救。爸媽從睡夢里被電話驚醒。我爸爸一邊幫堂叔想對策,一邊覺得呼吸急促得氣都喘不上來,而我向來膽小的媽媽在一旁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咚”止不住地狂跳。
攢個兩百塊,就能防一防荒年
我們村里如今面臨拆遷的,大多是那些建于1980—1990年的兩層半或三層的小樓。
我家的小樓建于1988年,在房子剛建好那陣兒,爸媽曾經盤算過未來。我媽媽一項一項列算了各項開支和收入,然后心滿意足地說:“咱們再攢個兩百塊,就能防一防荒年,養養老。”
“嗯。”我爸爸也志得意滿地說,“明年還會有進賬呢。”
所以,想想那個我爸媽認定手頭存個200塊就能養老防荒年的年頭,再想想之前辛苦一天只能掙上幾個工分的年代,以及稍后兩毛錢可以吃上一頓紅燒肉和再稍后一毛錢可以享受一支紅豆冰棍的年份,你就知道,當我爸爸聽說拆遷要來,我們的舊房子可以“變賣”幾十萬元時,他是多么興奮,兩眼放光。
“公家”來了
政府看中的其實并不是我家和我們村里那些半舊不新的房子。他們要的是下面的土地,但補償卻明明白白都是開給“地上附著物”的。
村民們似乎從未想過這一點,比如我爸媽。直到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順嘴說起:“其實房子不值錢,值錢的是地。”我爸媽愣了一下。然后我爸爸開始點頭,而我媽媽卻反駁說:“那有什么辦法,土地本來就是國家的。”
其實村里人早就對土地失去了親近感。
從我記事起,村里人就以走出土地為榮。因為長得漂亮能夠嫁到城里哪怕是郊區也好的姑娘,出去當兵轉業到了城鎮的,考上了大學從此跳了“龍門”的……每個走出村子、可以永遠脫離土地的人,幾乎背后都盯滿了全村女人和男人艷羨到紅了眼的目光。
中國農民幾千年來視做命根的土地,就這樣變得輕賤了,像雞肋。他們只有耕種的義務和權利,卻無法享受更多的價值。他們都不能像祖輩那樣,將田地拿到市場上去交易,更別提直接變賣給開發商,或自己蓋上房子去售賣了。
他們幾乎沒有別的機會,只有等著“公家”來征收。
現在“公家”來了。
犟一犟總會多得些吧
從稍早一批拆遷的其他村民那里,我爸爸托人探聽到,房屋各項補償林林總總算下來,能折合到每平方米1200元左右。于是不知他來來回回跟我算了多少遍的賬:我家老房子總共500多平方米,能補60多萬元。每次算完,他就呵呵笑著說:“夠我們老夫妻養老啦,不用再當你們的累贅啦。”
結果等到拆遷告示發下來,我爸媽有點傻眼了。按照告示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標準,我家只能補償20多萬元。為了鼓勵人們當月25日之前簽字走人,告示上還列了政府開出的獎勵,哪家遷得早,得的獎勵就多。即使算上最高等的獎勵,也就是說配合政府工作,馬上簽字搬走的,也只不過再多得10多萬元。
我媽媽叫道:“怎么連付安置房的錢都不夠啦,還要倒貼?”
我爸爸也嚷了起來:“這肯定是胡來,沒按照政府的拆遷文件辦。”可是當我從網上找來所謂的拆遷安置文件,細細看下來,發現按照這份幾年前制定的文件,我家房子的“價值”更少,也就10多萬元吧。
當我把賬算完,我爸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半晌說不出話,只在那兒搖頭嘆氣。
從那時起,爸媽開始不安了。我媽媽還是會說:“犟一犟總會多得些吧。”但明顯沒有底氣了。
其實在我爸媽決定回家談判時,就已經調低了心理預期,從原來的60多萬,調成了40多萬。“差不多就行了。”我媽媽自我安慰般地說。他們一點兒也不想當“釘子戶”。
沒用上的“籌碼”
其實我爸媽是帶著一點“籌碼”回去的。
我爸爸意識到,拖延——這個他們原先唯一擁有的談判手段看來是不堪一擊的。他想到了我的錄音筆。我幫他將錄音筆連上電話,教他怎么使用這種他此前碰都沒碰過的數碼玩意兒。然后在接聽拆遷辦工作人員電話的時候,他就摁下錄音按鈕。
他只是出于一種模糊的意識:不能讓他們在電話中“騙”回去了,得留下憑證。但是在他第二次使用的時候,竟有了意外收獲。
那位工作人員在游說的過程中,提到他們派人毆打戊村那位村民的事情。“該打!”工作人員義正詞嚴地說,“他自己不簽也就算了,還去動員別人也不要簽,做反動工作!”
我爸爸如獲至寶,要我一定好好保存這段錄音。他盤算著,回去談判,真到萬不得已,就將這段錄音放給對方聽。
就這樣,他們擠上了南歸的火車。第二天一下火車到家,就置了一桌酒席,備了兩條煙,請拆遷辦的人邊吃邊談。
這段錄音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在酒桌上鄉村熟人式的和諧中,在對方爽快給出的一個價位之上,我媽媽只扮了一次“黑臉”,犟了一犟,在加價5萬元之后,老兩口就鳴金收兵了。
第二天,他們跟我報告說,已談下補償款40多萬元。正是他們的心理價位。雖然老兩口算了算,拿這40多萬元支付掉安置房的錢和裝修費用,就幾乎剩不了多少,但比起先前到底漲了10多萬元,算是滿意了。
其實如果他們當場放出那段錄音,我相信能要得更多。但我爸媽堅決放棄了,因為不想害那位工作人員就此砸了飯碗,這樣“不厚道”。
“人不要太貪心,”我媽媽說,“人家也不容易。”為此,我爸爸還在電話里囑咐我,把保存的錄音刪了吧。
別了,土地
村里人基本上在各自簽完字的第二天就忙著搬家了。他們把先人的遺照從墻上摘下來,把家什拉走,然后各奔東西。
我爸爸回去的時候,特意帶上了我的數碼相機,他要把老房子拍下來留做紀念。
人們好像很少留戀這個村莊了。這些做了幾十年鄰居、妯娌、兄弟的人,在漫長的時間里積下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恩怨、矛盾、是非和閑言碎語。拆遷到來的時候,為了爭奪父母的補償,有些人家兄弟反目,姐妹揪打。“其實人人心里都盼著趕緊散了吧。”這是我媽媽的觀察。
幾天時間,村里已經是一片廢墟,我爸爸后來再看當時拍下的廢墟照片,都已經分辨不出是誰家了。瓦礫覆蓋了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土地。“就像大地震過后一樣。”我爸爸說。
村子的搬遷是如此徹底,就連我那個最初來這里扎根繁衍的曾曾祖父,也在搬遷之列。人們把他的骨灰放進鎮上的陵園里,在那些數不清的一格一格的牌位間里,占據上一格,永遠地告別了土地。
他和我的曾曾祖母曾經緊挨著村邊那條河流安息,現在那里將會被圍起來,成為一個公園。我們的村子身上,則筑起一條寬闊的道路。用不了多久,不遠處那條從千里之外綿延而來的高速鐵路上,就會有列車像風一般地呼嘯而過。
(常靜摘自《中國青年報》2010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