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這些年,南北西東,顛沛流離,因為學習、工作或旅行的緣故,我到過一些地方。然而能讓我有望鄉之痛的卻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我在中國的鄉村老家,另一個則是法國巴黎。除了在兩地度過的難忘時光,想來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即它們都流淌著一種從容、悠閑的鄉村主義。而這種鄉村主義,恰恰是現代化、城市化不可或缺的。或多或少,它可以醫治由消費主義與成功學等催生的現代病與城市病。
城市,對于許多人來說,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過關游戲場。游戲者不舍得放棄已經得到的,還要為新的獎勵不斷過關,任憑工作勞心勞力,永無閑暇,誰還有心思像梭羅那樣去做一個林間流浪漢?梭羅把清晨的散步當做是對一天的祝福,然而失去森林的我們,散步卻總是在失眠的夜晚,在自己的床上,從左側到右側,再從右側到左側,輾轉反側。及至白天,也很少享受散步的樂趣。像袁偉時先生那樣,在中大校園里日行數公里者,實乃鳳毛麟角。更多的情形是,人們似乎只能通過消費機器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們抱怨平時鍛煉得太少,然后打車去健身房,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
總而言之,在顧此失彼的現代化與城市化的單向度推進下,中國人是活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幾代人建設一幢房屋的耐心沒有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詩意沒有了,責任心也沒有了。誰需要大樹,誰就花錢到別處去挖;誰需要乘涼,誰就買個電扇回家。在巴黎,我看到法國人會花幾年時間為巴黎圣母院修葺外墻,若在中國,以中國人的“拆哪”本性,恨不得把它拆了重蓋一個新的。
農村本是最有條件慢條斯理地建設的。相較城里的快節奏,我所體會到的鄉村生活原是另一番景象:當你行走于田野,這里上接天,下接地,中間是與你共生的萬物。你不會因為老牛走得緩慢而焦急,也不必非得攆上一只奔跑的野狗以證明自己的速度與價值。走自己的路,讓萬物生長吧。當你把種子埋進地里,除了澆水施肥,你只需安心等待,而不必心急如焚地蹲在地里等待“第一桶金”。只要時間到了,它自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
然而,當前急功近利的現代化與城市化,使鄉村一點點淪陷。法國大革命的問題出在“你不要自由,我強迫你自由”,現在農村有一半問題則出在“你不要城市化,我強迫你城市化”。種種逼迫的背后,顯然是人們控制了社會生長的速度,而不是由社會本身決定自己的生長。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發生在歐洲的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據說,當年羅馬軍隊帶著葡萄種子到達位于高盧的博納時,發現這里充沛的陽光與肥沃的礫石土地特別適合葡萄的種植,于是他們便和當地農民一樣,邊種植葡萄邊釀酒。誰知三年后,當軍隊要開拔時,有近半的士兵都留了下來,因為這里的葡萄美酒俘獲了他們的心,他們寧可留下來當酒農也不愿意再去南征北戰、拓展帝國的疆土了。為此,查理曼大帝后來還不得不頒布法令,禁止軍隊經過博納。甚至,在臨終前,他還說過這樣的話:“羅馬帝國靠葡萄酒而昌盛,又因葡萄酒而毀于一旦。”難怪莎士比亞會借李爾王之口說出“羅馬帝國征服世界,博納征服羅馬帝國”。
應該看到,在這里征服羅馬帝國的,不是博納,而是生活。準確地說是平民的生活愿望征服了帝王的政治野心。在那樣的年代,不跟隨國王打仗算是“政治不正確”了。然而,這才是歷史最真實的面貌——所有帝國終究會灰飛煙滅,只有生活亙古長新。
必須保衛鄉村,正如必須保衛社會。我在這里強調的需要保衛的鄉村,并非地理意義上的鄉村,而是一種鄉村主義與鄉鎮精神。它們與所謂的主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甘心卷入狂飆突進的時代游戲。就像寫在電影《云上的日子》里的古老寓言:如果你走得太快,靈魂跟不上了,你就要停下來,等一等自己的靈魂。
(宋杰摘自《年輕人》2010年第9期,圖選自當代中國美術《當代中國版畫》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