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1970年冬天,唐德剛訪問臺灣,林語堂請他吃飯。
唐德剛按時抵達酒店,店內喧嘩嘈雜,他問衣冠楚楚的總招待:“林語堂先生請客的桌子在哪里?”
“林語堂是哪家公司的?”總招待一臉茫然,大聲反問道。
在唐德剛所作的《胡適口述自傳》的序言里,我讀到這段插曲。歷史如此健忘,不用一代人的工夫,曾經的聲名顯赫就變得無人問津,那些生動的情節就變成了定式的僵化。大約28年后,我在北京大學電教報告廳看到了唐德剛,他正在作一場關于胡適的演講。我忘記了演說的內容,只記得一個70多歲、身材矮小的老人,滑稽可愛,在臺上手舞足蹈,普通話中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經常說“兄弟”。尤為難忘的是,他好幾次提到“胡適對我說”。
走出報告廳后,我內心有一種莫名的顫動。那是個初夏的下午,道路兩旁的楊樹枝葉茂盛,烈日下的馬路上是斑駁的樹影,陽光與陰影交錯,仿佛是歷史的明與暗。胡適?是那個27歲就名揚天下的胡適嗎?他們同處一室,握手、交談、吃飯、罵娘……
那一年是北京大學百年校慶,偌大的校園被裝飾成一個游樂場。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被不斷地提及,我們這些學生,也早已習慣將胡適、陳獨秀、魯迅這些名字以及蔡元培的“兼容并包”的辦學原則掛在嘴邊。老北大已經變成一個神話,新文化運動是神話的序幕,而五四運動則是高潮部分。至于這神話的具體內涵是什么,這神話中的人物是何種模樣、有著怎樣的內心,甚至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之間內在的關系是什么,清楚的人并不多,有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
我們住在燕園里,它是司徒雷登的遺產,與沙灘紅樓沒有淵源,記憶被割裂了。入學的第一天,輔導老師帶著我們參觀28樓后面的銅雕。兩個海獅模樣的動物扭曲著身體,頭頂上是個圓球。這兩只海獅是S與D的變形,正是“科學(Science)”與“民主(Democracy)”之意,它是新文化運動的嘹亮口號,激勵了幾代青年人的成長。不過此刻,調皮的學生給予了銅雕新的含義——“科學、民主頂個球”。
真實的悲哀、歷史的嘲弄在笑聲中被掩蓋了——將近一個世紀后,當初的期望沒有實現。不僅如此,它們的含義也在口號聲中被抽象化了,你很難再去理解它們曾經的情緒與力量,它們如何讓一代人熱血沸騰,認定自己找到了拯救中國的要義。那些名字、那些理念、那些運動,既獲得了不朽,也迅速腐朽了——它只存在于歷史中,與現實中的我們難有關聯。
吳虞是誰?那位曾被喻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如今沉睡在歷史的煙塵里,他的故居被改裝成了麻將館。蔡元培是誰?人們似乎只記得他再造了北大,但至于是怎么再造的,卻是一團模糊,只記得“兼容并包”這句口號。胡適又是誰?記得讀高中時,我以博學多聞在班里著稱,一次逛書店時,同桌的女生指著一本書問我:“胡適是誰?”“著名的反動文人。”我想也沒想地說。在一本充滿階級斗爭思想的文學史里,我讀到過他的簡介。而大名鼎鼎的陳獨秀,以前我壓根就沒有讀過他的任何東西,他的知識分子色彩總是讓位于他的政治角色——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但很可惜,他似乎是脫離了黨,造成了巨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吞噬了他的一切。至于最著名的魯迅,他肯定早就把我們的胃口倒壞了——課本里選了太多他的文章,他的頭銜又太多太偉大。“話說三遍如爛草”,再沒有比不斷重復強調他的重要性更容易摧毀一個作家的了。倘若我們此刻去北京的餐廳吃飯,恐怕除去魯迅以外,所有人都要被更加衣冠楚楚的招待問上一句:“他是哪家公司的?”
在1998年初夏的那一瞬間,唐德剛似乎建立起了這種聯系。那個胡適離我并不遠,他的余溫仍在。短暫的恍惚感很快就過去了。整個大學時代,我經常向別人說起新文化運動,說起五四精神,卻從未試圖真正理解這一切,談論它們更像是一種對此刻環境的否定:你看,那是個自由寬容、百家爭鳴的年代,那也是個學生能夠表現自己力量、改變國家命運的年代。我抒情化地理解這一切,夸張他們精神的純粹性,似乎是對現實生活下意識的報復——這思想日漸沉悶與狹隘、知識分子日趨邊緣化的年代啊!
一年前,我無意中閱讀到陳獨秀的文章《愛國心與自覺心》。它寫作于1914年11月,正是袁世凱復辟的前夕。那也是中國社會價值觀混亂的時代。1911年,辛亥革命、共和制帶來的希望,早已讓位于一種巨大的失落。宋教仁被刺殺,國會被解散,袁世凱的個人野心正讓歷史倒流。政治腐爛又導致了社會的衰敗,道德系統迅速崩潰,大多數個人在這種轉變中無所適從。外來壓力又無時不在加強。伴隨著歐洲卷入一戰,日本加速了對中國的侵略,一種愛國情緒在中國社會興起。正是此刻,陳獨秀提出了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個人不應盲目卷入愛國的熱忱中,被國家的需要吞噬,而應作出理性的判斷——這個國家是否以保護其國民為目的?只有以人民利益為中心的國家,才是值得愛與奮力支持的。讀到這篇文章時,正是“愛國”再度成為時髦之時,新一代青年在MSN上加滿簽了名的紅心,大聲辱罵著家樂福超市……個人缺失了,匯聚成一個集體;愛國的內涵模糊了,變成了一種口號式的情緒。
接著,我又開始閱讀胡適、魯迅、蔡元培,出人意料的是,這些90年前寫就的文章,似乎正是為此刻的中國而作。個人與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對外部世界的態度,國民性的弊端,對傳統的態度,個人的解放,教育的目的……這些命題都曾被如此廣泛地討論過。白話文的發展仍不算成熟,這些夾在新舊世界間的人物使用的半白半文的修辭,經常重復、煩冗、急躁、簡單化,但是他們的洞察力卻經常是驚人的。倘若將華盛頓、杰斐遜、亞當斯、富蘭克林視做美國的建國之父,那他們則是中國現代思想的奠基一代;倘若將因德雷福斯案件而團聚在一起、突顯力量的法國知識分子視做現代知識分子的緣起,那么他們在1919年的表現,則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崛起的標志。
好奇心誘使我去重讀他們的作品,也試著去了解那段歷史。它隨即變成了一場沒完沒了的追尋。倘若要了解他們這一代人,就必須了解晚清到民國艱巨的轉變,必須要了解比他們年長一代的康有為、梁啟超的思想變化,再了解比康有為、梁啟超一代更年長一代的曾國藩、張之洞、鄭觀應他們的內心轉變……正是這三代人,逐次目睹著中國從中央帝國的位置墜入到被瓜分的境地。第一代人相信,是我們的軍事技術不行,第二代人則說只有改變政治制度才行,但到了第三代人,在之前的嘗試都失敗之后,開始認定是我們的文化出現了問題——必須重新洗刷一切,才能創造出新的國家與民族;必須開啟人們長期被蒙蔽的頭腦,讓他們能獨立思考,尤其是青年人,他們是未來。
但倘若你不理解中國在這一時期發生的政治、經濟變化,你也難以理解他們。正是中央集權的崩潰、南北對峙局面的形成,才為知識分子創造出思想的自由,這在中國歷史上很少出現。正是因為近代出版業的繁榮,才使報紙、雜志走向公共舞臺的中央,既為知識分子提供了表演的舞臺,也提供了經濟上的支持。正是學堂的大批出現,培養了數量眾多的學生,才使得學生運動成為可能。
倘若將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的創刊視做文化拯救一代興起的標志,那么1919年5月4日的街頭行動,則標志著這個階段的終結。4年的“蜜月時光”后,那一小群才華橫溢的人聚集在《新青年》和北大周圍的同舟共濟的氣氛,讓位于分裂。通過文化來改造中國的設想,看起來太緩慢了,一些人想要采取更直接的行動,所以需要更嚴密的組織;僅僅對著一小群知識分子說話的魅力不夠了,一些人想要尋找更廣大的聽眾。中國面臨的問題太多了,挑戰太急迫了,這些啟蒙者們不能像他們18世紀的歐洲先輩那樣,在沙龍上、在書籍里、在談話中,從容優雅地討論他們的觀念,讓這一切更清晰、更深入,他們被催促著要行動。
于是,在1919年5月4日,在激情和權力處于最巔峰的時刻,這場思想上的運動也耗盡了它的生命力,準備褪色與暗淡了。那些曾經的年輕人,熱情地、投入地,也經常急躁地試圖理解和改變自己生活的世界,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經常犯錯誤。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從他們當初的思想與行動中,獲取靈感和鼓舞,支持我們繼續他們未竟的事業,并為下一代留下新的遺產。
從歷史的僵化定義中還原那一代人,體驗他們內心的沖突與轉變、希望與失落、成就與局限,理解他們生活的時代與社會。這種探索,不僅將豐富我們對于中國的理解,也可能為我們此刻的道路帶來新的光亮。這或許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郭巍摘自中信出版社《祖國的陌生人》一書,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