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飛
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包括7月2日至8月1日的政治局擴大會議和8月2日至16日的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上,本來可以置身事外的黃克誠被錯誤地判定為 “軍事俱樂部”、“反黨集團”的重要成員,從而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波折。學術界在對黃克誠進行研究時,都會提到他在廬山會議時期的表現,但缺乏對其活動作一個清晰詳細的描述,大多事實為毛澤東與彭德懷二人之間的恩怨糾葛所掩蓋,或者說是零碎不完整的。本文立足史實,在參閱大量文獻資料的基礎上,按照事態發展過程梳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再現廬山會議期間黃克誠的基本活動,使大家窺探出黃克誠的內心世界和人格力量所在。
廬山會議召開之際,黃克誠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和解放軍總參謀長,作為一次政治局擴大會議,黃克誠一開始并不在參會名單之內。
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的彭德懷在接到開會通知后,本不想參加,并想讓黃克誠代替自己參加。他認為黃克誠作為中央書記處書記和總參謀長,對地方和軍隊的情況都比較熟悉,開會研究問題更為方便;另外,自己剛從國外出訪回來,身體疲憊,想休息一下,順便處理一些積壓的文件材料。
黃克誠不贊同彭德懷的想法,認為彭德懷在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剛剛受到過批評,作為政治局委員不參加政治局擴大會議會引起中央誤解。自己愿意堅守崗位,在北京“守攤子”。
當彭德懷提議讓黃克誠參加會議時,黃克誠看出了彭德懷的心思,他對彭德懷說:“中央通知你去,沒通知我,我怎能替你去呢?”“是不是受了批評,心里不舒服?”彭德懷回答道:“也不是不服氣,就是感情上覺得別扭。”在黃克誠的勸說下,彭德懷最后還是去參加了會議。
對于多年的老領導,黃克誠的提醒是善意的。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廬山會議期間,正是彭德懷給毛澤東寫的一封信,打破了廬山上最初的輕松、融洽氣氛。從此,會議開始轉向,最終釀成了中共歷史上的一大悲劇。

1959年5月5日,黃克誠(左一)在國防委員會全體會議上作報告。
廬山會議召開半個月后,黃克誠仍在北京 “守攤子”。在他看來,似乎這只是一次正常的政治局擴大會議,沒想過會出什么大的問題。為此,他在北京還準備了兩個有關工業工作的文件,打算送給中央審閱。7月16日接到電報時,黃克誠正在閱讀《內部參考》。電報是毛澤東寫給劉少奇、周恩來和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的信,內容是毛澤東請彭真、黃克誠等人來廬山參加會議。接到通知后,黃克誠隨即動身趕赴廬山。
毛澤東這個時候讓黃克誠上山有他的考慮:一方面是因為黃克誠與彭德懷之間有特殊的關系,叫黃克誠來就是想讓他對倔強的彭德懷進行一定程度的勸說;另一方面讓更多的人參加會議,也有助于把存在的分歧搞清楚。
黃克誠上山不久,彭德懷拿著他給毛澤東的信給黃克誠看,想知道黃克誠的看法。黃克誠接過信仔細看了一遍,對彭德懷說:“這封信提的意見我贊成,但信的寫法不好,語言中有些提法有刺激性,你那樣干什么?”彭德懷回答道:“實際情況那么嚴重,會議上沒人敢說尖銳的話,我就是要提得引起重視!”黃克誠接著說:“彭總,你總是感情用事。你和主席共事多年,應該互相了解較深,這些話你何不與主席當面交談?何必寫信?”黃克誠覺得,寫信容易讓毛澤東產生隔膜。
對彭德懷的信,黃克誠認為里面有刺,但認同其基本觀點。這與他對當時形勢的判斷有關。上山前,黃克誠曾到過湖南農村,親眼見到過彭德懷信中反映的情況。對于“大躍進”,他是不太贊同的。對于人民公社,他也闡述過自己的看法。在北戴河會議上,他認為人民公社雖然是大勢所趨,卻是搞不好的。他對周小舟、王任重等人說:人民公社掛個牌子,先看看,別急。到湖南農村時,他對邵陽等地的小高爐煉鐵提出自己的看法,給那些想聽他說好話的同志潑了一瓢冷水:“你們這么搞,太不劃算了,浪費資源,勞民傷財……”
源于此,7月19日的第五小組會討論彭德懷信的時候,黃克誠發言支持了彭德懷的觀點。黃克誠首先表示同意毛澤東講的三句話和劉少奇講的 “成績講夠,缺點講透”。他認為爭論的主要點是中間“問題不少”這句話,兩頭是一致的。他說道:“檢查缺點使我們前進,不會使我們后退,毛主席教育我們要天天掃地洗臉,檢討了缺點,我們就會更加健康,就會干勁十足,更扎實。”
對“大躍進”的不足,黃克誠作了三點補充:一、對農業生產成績估計過高,二、比例失調,三、1959年計劃指標過大。他認為頭一條起了主導作用,后兩條與之有聯系。在談到人民公社問題時,黃克誠直接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我考慮了這樣一個問題,對不對請大家研究。去年搞好還是沒有搞好?我想,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從長遠說搞了好……從暫時說,不搞也更主動些。公社化運動初期的做法,起領導作用的不是北戴河中央決議、毛澤東思想,而是徐水、遂平嵖岈山那一套。”他繼續說道:“現在有一種不好的風氣,就是只能講成績,不能講缺點。高揚到了一趟河南,看了幾個地方,發現他們放的‘衛星’不對頭,煉的鋼不能用,產量也不實,就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結果材料轉到了省委,省委大發雷霆……有缺點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讓講缺點。”
從黃克誠的發言來看,談問題是他的重點,這勢必引起與會人員的反應,有好心人當即向他使眼色,或用委婉的話語來制止他,但他都置之不顧,把想說的話全都倒了出來。對于黃克誠的這次發言,當年與會人員印象都很深刻,認為他說的全是掏心窩子的話。
在彭德懷寫信之前,時任東北協作區委員會綜合組組長的李云仲也給毛澤東寫了封信,信里列舉了許多事實和數字材料,說明形勢的嚴重性。這給毛澤東留下了陰影。本來從第一次鄭州會議以來,各次會議都是在不斷糾“左”,這次會議也是一樣,雖然也潛藏著“左”右之爭,但并未表露出來。
開到半個月的時候,中央本來打算作決議結束會議的,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收到了彭德懷的來信。大概是彭德懷的信和后來張聞天等人的支持發言刺傷了毛澤東,同時讓毛澤東感受到了來自黨內外對 “三面紅旗”質疑的壓力,他終于忍無可忍了。
7月23日,毛澤東發表了長篇講話,開始對彭德懷等人進行了猛烈抨擊。他說:“現在黨內黨外都在刮風,有些人發言講話,無非是說:現在搞得一塌糊涂。好啊!越講得一塌糊涂越好!”“說有‘小資產階級狂熱性’。我有兩條罪狀:一是大煉鋼鐵,一條是搞人民公社,我無發明權,但有推廣權。”他最后說:“我勸一些同志,要注意講話的‘方向’,要堅定,別動搖。現在,有的同志動搖了,他們不是右派,卻滑到右派邊緣了,離右派只有30公里了。”毛澤東的講話,語氣是非常重的。他說:假如做了10件事,9件都是壞的,都登在報上,一定滅亡,應當滅亡。那我就走。到農村去,率領農民打游擊,造反。你解放軍跟不跟我走?我看解放軍會跟我走的。“毛澤東把問題看得如此嚴重,會議氣氛驟然緊張。”
對于毛澤東的講話,黃克誠感到十分震驚和不解。他在自述中寫道:“主席的講話對我們是當頭一棒,大家都十分震驚……我對毛主席的講話,思想不通,心情沉重;彭德懷負擔更重,我們兩人都吃不下晚飯;雖然住在同一棟房子里,卻避免交談。我不明白主席為什么忽然會來一個大轉彎,把糾‘左’的會議,變成了反右。反復思索,不得其解。”
毛澤東的突然講話,讓相關人員有點措手不及。7月23日晚,周小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打算找毛澤東辯論,被李銳制止。后來,周小舟又打電話給黃克誠,說幾個人要到他那里找老領導談談。考慮到敏感性,黃克誠一開始不同意他們來,但在周小舟的堅持下,黃克誠只好說:“你們要來就來吧。”
周小舟、周惠、李銳過來之后,都很激動。周小舟說:“袁世凱稱帝前,圍著袁那些人,專門印一種報紙給袁看。”李銳應和著說:“這不是釣魚嗎?他不能一手遮天。”黃克誠冷靜地說道:“主席又不是慈禧太后,中央集體領導很好,自己有錯誤,多想想,可以作檢討……有意見還是當面去見主席談談。”李銳說:“這時正在火頭上,談不得!”“我們都快成了右派了。”周小舟說。黃克誠勸他們說:“別著急,主席支持左的,也不會不要右的。”周小舟問:“主席這樣突變,有沒有經過政治局常委討論?”“主席有沒有斯大林晚年的危險?”黃克誠說:“我認為不會。”“有意見還是應直接向主席提出,我們現在這樣談論,不好。”經黃克誠這么一說,周小舟才平靜下來。
大家正準備走時,彭德懷拿著一份軍事電報過來了。《彭德懷自述》中寫道:“推開黃的門時,聽到黃克誠同志說:‘你們不要激動,事情會弄清楚的,主席是不會錯的。’我進到黃的室內時,見到在座的有周小舟、周惠、李銳三人。周小舟同志對我說:‘老總,我們離右派只有30公里了。’我說,50步也不要著急,把一些模糊觀點弄清楚也是好的。”李銳在《廬山會議實錄》中也有記錄:“小舟見彭德懷進來,即說:老總呀,我們離右派只有30公里了。彭說,著急有什么用。我(們)見房內無多余的椅子,都站起來了。(我)就催小舟:太晚了,該回去了。我們三人即走了出來。由于住處方向不同,我單獨一人走了。”
這就是所謂的“二十三夜事件”,黃克誠不小心涉入、后來被迫交代的一個重要問題。
毛澤東的講話,使彭德懷等人不得不讓步。在接下來幾天的小組會上,他們分別作了檢討。彭德懷在筆記中寫道:“主席講人民解放軍跟你走,我就上山打游擊。這里明白說出,只能檢討,不能辯駁。現在的形勢,我不能招架,更不能還手。招架和還手對黨對人民都不利,只有采取最大的忍耐,使他自己慢慢轉過來……”
黃克誠在7月26日作了檢討。他說:“自己19日發言的缺點,還不在于多講了已經過去的缺點,而在于對當前黨內思想的主要危險完全沒有涉及,根本原因是嗅覺不靈。聽主席的講話,受到極大的、深刻的啟發和教育。去年具體工作中的那些缺點,應由全黨來負責,絕不應該由主席負責。”
關于彭德懷的信,黃克誠說:“上山后,才看到彭總的信。對信中所述意見的錯誤性質認識則不明確,沒認識到其思想只是當前開始露頭的右傾代表性,總的精神是錯誤的。”
談到自己犯“錯誤”的原因時,黃克誠說:“自己在思想方法上有一個極大的毛病,一個問題或一件事物到我面前的時候,常常把困難和不利方面想得多,對有利方面想得不夠,因而在實際行動中,常常謹慎有余,進取不足。這也是對黨內發生某些‘左’的現象比較敏感,對右傾偏向嗅覺不靈的重要原因。”

廬山會議舊址。
按常規,在黃克誠他們承認錯誤后,批評和斗爭就該結束了,但事情并不是這樣的。7月26日,又傳達了毛澤東的一條指示:事是人做的,不僅對事,也要對人。要劃清界線,問題要講清楚,不能含糊。這條指示與《對于一封信的評論》一起,使得7月26日成為廬山會議的又一關節點。此后,對于黃克誠等人的批判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為了爭取黃克誠等人,毛澤東主動找他們談話。7月30日一早,毛澤東派人通知黃克誠、周小舟、周惠、李銳四人去他的住處談話。這次會議,周恩來、朱德也在場。談話中,毛澤東說黃克誠是彭德懷的“政治參謀長”,是“湖南集團”的首要人物、“軍事俱樂部”的主要成員。又說黃克誠與彭德懷的觀點基本一致,二人是父子關系。
黃克誠就與彭德懷的關系、四平保衛戰等問題,向毛澤東進行了回答。他說:“我和彭德懷觀點基本一致,只能就廬山會議這次的意見而言。過去我和彭德懷爭論很多,有不同意見就爭,幾乎爭論了半輩子,不能說我們的觀點都是基本一致,但我們的爭論不傷感情。過去打‘AB’團時,有人要打我,彭德懷還幫我說過話,不然我那次就可能被整掉了。我認為我們的關系是正常的,談不上什么父子關系。”
接下來,黃克誠又對彭德懷“政治參謀長”的說法進行了回答。他說:“我當彭德懷的參謀長,是毛主席你要我來當的。我那時在湖南工作,并不想來,是你一定要我來。既然當了參謀長,政治和軍事如何分得開?彭德懷的信是在山上寫的,我那時還沒有上山,怎么能在‘意見書’一事上當他的‘參謀長’?我在湖南工作過多年,和湖南的負責同志多見幾次面,多談幾次話,多關心一點湖南的工作,如何就能成為‘湖南集團’?至于‘軍事俱樂部’,更是從何談起?”
談話還涉及當年四平保衛戰的問題和長時期炮打金門、馬祖的問題,黃克誠都曾表示了反對的意見。在談及四平保衛戰的時候,毛澤東說:“保衛四平是我的決定,難道也錯了?”“是你決定的也是不對的。”黃克誠回答道。黃克誠不依不饒的態度令毛澤東頗感驚訝,他停頓了一下說:“那就讓歷史和后人去評說吧!”
對于這次談話,黃克誠回憶道:“這次談話,盡管主席對我的指責頗重,但空氣不緊張,能讓我們說話感不到壓力,即使說的話讓主席不滿,他表示不同意時,態度也不嚴厲。所以我們的心情較好。我甚至還有點輕松感:到底有個機會,把話直接向主席說了。”黃克誠在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向毛澤東說了之后,感到有種輕松感,但之后發生的事情,就讓黃克誠感到不那么輕松了。
7月31日和8月1日,毛澤東在他的住處召開政治局常委會,批判彭德懷。參加會議的有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彭德懷、林彪、賀龍、彭真,同時還指定黃克誠和周小舟、周惠、李銳四人旁聽。這次會議差不多是一個毛澤東與彭德懷的談話會。整個會議一多半時間是毛澤東在講話,講的內容很廣泛,從江西到廬山,從軍事到哲學,從馬克思到斯大林,幾次路線斗爭,蘇聯教訓,等等。彭德懷一一回應,這讓人感覺兩人似乎是在翻舊賬。談話中,毛澤東對彭德懷抱怨道:老死不相往來,這么多隔閡。
黃克誠開始一直不說話,在談到彭德懷個人品質問題的時候,他不得不站出來表態:“我們相處久了,被另外一種感覺模糊了。也看到些毛病,提過意見。今天這樣講,談及個人品質,使我認識更全面。回去好好想想,非一下子能解決;個人英雄主義有感覺,也感到想表現自己。華北同志意見很多。我們之間談話交心,扯過很多問題……談過請毛主席出來領導。”“六中全會放炮,被模糊了。1938年后,覺得對毛主席態度有改變。到北京后,具體表現的對毛主席的不滿,也談過。我要他到主席處談談。心是否都對我交了,還不敢說。對干部關系有成見,對羅瑞卿,我批評過他。對賀老總,沒同我講過好或壞。對干部一拉一打,有些個別現象;是否整個如此,還難判斷。交心問題,從前考慮過,不能完全講出來。”
黃克誠的表態,實事求是地談了自己對彭德懷的一些印象,同時也是對毛澤東講話的一個回應。會后,黃克誠等四人被留下,再次接受毛澤東的教育和爭取。這個時候,黃克誠似乎還沒有被定為“反黨集團”成員的跡象。
從8月2日開始到8月16日,中央召開八屆八中全會,這是廬山會議的尾期。從8月7日起,批評重點向所謂“軍事俱樂部”問題轉移。由于黃克誠過去在紅三軍團時曾是彭德懷的部下,新中國成立后又一個是總參謀長,一個是國防部長,共同領導解放軍的工作。自然而然,黃克誠就被人懷疑是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
一開始,黃克誠的態度還很強硬,對別人不合理的批評,進行反駁。當有人說他是彭德懷的“走狗”時,黃克誠氣得臉色鐵青,說:“你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承認。”慢慢地,黃克誠也意識到了和他們講道理、爭辯是沒有用的,于是就盡可能地多聽少說,少爭論。這時,有人給黃克誠做工作,開導他對彭德懷“反戈一擊”,被黃克誠回絕了。他說:“‘落井下石’也得有石頭,可是我一塊石頭也沒有。我決不做誣陷別人、解脫自己的事!”
在這種對“軍事俱樂部”的高壓逼迫之下,黃克誠心里是矛盾的,也是沉重的。他在回憶錄中談到當時的情景:“我平生受過無數次斗爭,感到最嚴重、使我難以支持的,還是廬山會議這一次。我一向有失眠癥,經常吃安眠藥,但最多不過兩粒,這時每晚吃六粒,還是不能入睡。”
在劉少奇和周恩來找黃克誠個別談話之后,黃克誠不得不檢討:“我成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成為廬山軍事俱樂部的重要一員,絕不是偶然的。”甚至說“我的右傾機會主義思想,對周小舟、李銳等同志有較深的影響。……他們卷入軍事俱樂部,實際上我是起了橋梁作用的”。
8月10日,小組會議開始追問7月23日晚的事情,正在這個時候,羅瑞卿帶著李銳來參加會議。他們原本是來對證黃克誠與高崗之間關系的,但黃克誠誤會了羅瑞卿的本意,以為是那天晚上關于“斯大林晚年”的議論公開了,于是就如實把23日晚的經過說了。
在黃克誠看來,一方面自己是中央委員,不能對組織隱瞞;二來覺得事情拖得越久會越嚴重;三是覺得這樣的議論本身也沒有不良用心,說出來也無大礙。自己應該按照共產黨人說實話的原則,早點把話說出來以消除誤會,也顯示自己的坦蕩。但黃克誠沒有想到自己的實話,會引起那么大的反應。
黃克誠在自述中寫道:“這就像爆發了一顆炸彈,全組立即嘩然。我的解說毫無用處。他們又追問是誰說的,我當時并沒對這話特別在意,實在記不清哪一個講的。這時看到李銳,以為他說了此事,心想以他的為人,一定會自己承擔錯誤,于是就說:可能李銳說的,我也記不清了。后來,周小舟自己承認是他說的。”對于“斯大林晚年”問題的暴露,后果可想而知。
自述中繼續寫道:“這個‘斯大林晚年’問題一出,會議像燒開了的水一樣,沸騰起來,似乎‘反黨集團’、‘湖南集團’等均由此得到了確證。我前一段在小組會上那么理直氣壯地辯論,現在看來都成了瞪著眼睛說謊話,證明我這個人非常不老實,完全不可信任。于是,‘陰謀家’、‘野心家’、‘偽君子’的帽子都給我戴上了。身處此境真是百口難辯,跳進黃河洗不清,心里的那種痛苦實在沒法形容。”
“斯大林晚年”問題暴露之后,毛澤東已經確認黃克誠等人是有組織、有目的、有計劃地進行反黨活動。為了讓黃克誠等人坦誠“認罪”,中央再次安排人來勸說黃克誠。在大家的勸說下,黃克誠從顧全大局的角度出發,檢討了自己的“錯誤”。
8月14日,大會由黃克誠作檢查。他說道:“我7月19日的發言是一個右傾機會主義的發言,發言的觀點與彭德懷信中的許多觀點是一致的,不管主觀愿望如何,實際上是配合彭德懷的信,向黨的總路線、向毛澤東和黨中央進攻。”“這個右傾機會主義發言,表面上看,是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動搖,實際上是在配合彭德懷同志的信向黨的總路線,向毛澤東同志和中央的進攻。”
黃克誠檢討了自己一貫右傾的思想根源:“我的立場、觀點、方法都是錯誤的,我成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成為廬山軍事俱樂部的重要一員,絕不是偶然的。”他還檢討了自己同彭德懷的關系:“我對彭德懷同志的私人感情代替了對黨的感情和組織原則。”
對于這樣的認罪,黃克誠是感覺到后悔的。回憶錄中寫道:“等我冷靜下來時,我認識到,違心地作檢查,違心地同意決議草案,才是自己在廬山會議上的真正錯誤。(這)使我后來一想起就非常痛苦。”
在黃克誠等人“認罪”之后,剩下的就是開全會作結論了,廬山會議到這個時候也可以結束了。8月16日,中共八屆八中全會舉行閉幕大會,會議通過有關決議和決定,宣布了對彭德懷、黃克誠等人的處理。
在《關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里一開始就給他們定了性:“以彭德懷同志為首,包括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同志的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在廬山發動了“反對黨的總路線、反對大躍進、反對人民公社的猖狂進攻”。決議宣稱:“八屆八中全會揭發出來的大量事實,包括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同志所承認和他們的同謀者、追隨者所揭發的事實,證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在廬山會議期間和廬山會議以前的活動,是有目的、有準備、有計劃、有組織的活動。”決議最后宣布了對這幾個人的處理:“把彭德懷同志和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同志調離國防、外交、省委第一書記等工作崗位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他們的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職務仍然可以保留,以觀后效。”
另一個是有關組織處理的決定,即《關于撤銷黃克誠同志中央書記處書記的決定》。決定宣稱:“黃克誠同志是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主要同謀者之一,犯了右傾機會主義和分裂黨的派別活動的重大錯誤。過去他又是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中的重要成員之一,而且長期對黨隱瞞了若干重要的有關事實。鑒于黃克誠同志所犯的嚴重錯誤,決定撤銷他的黨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職務,并且責成他繼續檢討,向黨作徹底交代。”這個決定在當時并沒有公布,直到1962年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發表公報時才公布。
這樣,由于在廬山會議上堅持講真話,黃克誠不但失去近20年為黨工作的機會,而且屢遭批斗,慘遭迫害,直到“文革”結束,才獲得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