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永遠照耀

男孩子是逆了人流而行的。加上個子小，時不時就被哪個男人的胳膊無意碰著了。

有時，女子脖子上的紗巾拂起來那霎兒，還擋了他好幾回視線呢。但他的眼睛幾乎是一動不動盯住了前邊的目標。這種眼神執拗而且堅定，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那種。

他使勁想讓步幅大些，但也只能盡力而為了，腿的長度幾乎沒有什么伸縮性，他知道這層兒。于是，他就加快了步伐的頻率來爭取跟住目標。

汗水早就從他通紅的小臉蛋子上浸出來了。先是凝在汗毛上，聚集大了，陡地淌到下巴上，呆著，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而有的汗滴就要痛快得多，它們省略了上邊那些停頓的過程，從太陽穴下來越過臉頰直接落到男孩前襟上了。

男孩的呼吸有點像年久失修的拉風機，一進一出，由低到高居然有了好幾種聲調。聲音很大的一呼一吸，每一下，他的頭都要隨之點一下子。

他的眼睛瞇縫起來了，因為前邊的目標突然站住了。

那個身材高大，步子卻有些蹣跚的男人，不知為什么，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身，好像是發現了身后的異常，他發現有人跟蹤他了。

男孩子反應還算快捷，他站住了不說，而且比較自然地裝成了挑選路邊小攤子上貨物的樣子。但前邊高個子男人粗暴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你是不是還想挨打?你不要跟我，不要!”

男孩子余光看見了高個子男人舉起了拳頭。

他不作聲，只管彎腰碰商品。

終于，前邊的男人繼續走路了。

但這時，事情好像有了些不一樣的跡象，男孩子感覺后邊好像有人在跟蹤自己了。

沒精力去琢磨子丑寅卯，因為這時，男孩的目標——前邊的男人猛然又有了一個大動作，他來了一個九十度半轉身，向左側的大鐵橋走去了，說擠過去了也行。反正那邊的人更加多了，一定有比他個子更高的人吧?反正，男孩子的目標淹沒在人群里了。

男孩子這個急呀，跟頭把式的要摔倒了，拼了全力往那邊跑……主觀上是想跑，但雙腿上了銹一般，一屈一伸骨節吱呀響，已經跑不快了。要知道，男孩子是從那么遠的地方一路跟蹤過來的，而他，還只是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學生呀。

這時候，男孩子隱約聽見身后傳來了什么動靜，一種熟悉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他還是全力擺動雙臂，往鐵橋上奔去。

顧不及擦汗，只一個信念支撐著他——千萬得跟上去。他的眼神執拗而且堅定，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那種。

終于，在鐵橋邊上相對空曠的地方，他見到了那個男人。

此時，那個男人正站在鐵橋邊上，頭往下看，雙手慢騰騰張開，仿佛模仿飛翔的姿勢……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的身體有了一點傾斜度的瞬間，男孩子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飛奔過去，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男人，同時，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尖叫——那聲音嘶啞尖銳而且長久……頗具穿透力。

聲音仿佛擊碎了什么東西并且一下子喚醒了男人心中的什么東西了。

應當說，男人是被男孩子的執拗和堅定戰勝了。他決意而行的東西遇上了更加決意而行的東西了，這個時候能怎么辦呢?

他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但身體，受慣性的影響仍在繼續著男人的前一個指令——慢慢向橋下微斜……在這種關頭，在兩個男人糾纏的過程中，他們同時感覺到了另一種力量的介入，強有力的一種力量。

是婦女的一雙有力的胳膊——男孩子母親的胳膊。

男孩子嘶啞地高喊一聲:“媽媽——”

于是，一家三口人到底退回到安全的地方了。

媽媽說:“回家吧，我再也不罵你去死了。”

四周突然變得寂靜而溫馨。清風徐來，梳理著男人的如麻亂發。

一會兒，女人的聲音完全平緩下來了，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喃喃道:“不要怕什么都沒有了，我們可以重新來嘛，像以前那樣。”

遠江上的霧氣漸漸稀薄，紅紅的太陽又圓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