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都是從沒水準之處走出來的!

南方朔

從小看漫畫的都知道，漫畫的前身是插圖，以前那種插圖本的中國名著許多人都讀過。但這些都是文字為本，圖為附屬。一直到四格漫畫出現，而且格數愈來愈多，變成了短篇漫畫故事、長篇漫畫故事，漫畫工作者才有了自主的角色與地位，當漫畫讀者增加，成了一個成長中的市場，漫畫工作的收入即會增多，市場的鐵律是：市場往哪里，好角色就向那里，他們很自覺地把漫畫表達方式和文字表達方式分開，甚至企圖超越文字。漫畫表達方式的迅速發展，即是近年來的演變，由漫畫而動漫、游戲，甚至如電影電視也都受到沖擊。而漫畫的思維模式更跳躍，它甚至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人的語言與知覺，由周星馳即可為證。

由漫畫的發展與變化，它其實已提醒了我們，有些新生事物不能早揣斷。漫畫初起時，表現方式不成熟，由于武打神怪等題材易畫易懂，這種漫畫多了，人們對漫畫當然不喜歡，也不準兒童去看，看漫畫成了低級沒水準的事。人們沒有理解到世界會變，漫畫有一天也會脫胎換骨，而這種公理在小說這個領域亦然。

早年作為德裔美籍“法蘭克福學派”一員的菜奧·洛文薩爾(Leo Lowenhal)研究社會與文學的演變。在17世紀和18世紀間小說初興，但那時的作品多半沒什么水準，缺乏文學的深度，許多當時的文化教父如歌德等，都否定小說的價值，認為小說“只不過是寫下一堆無聊話”而已。那時的小說表達不佳，反對的人不能算是反動，只是那時的人沒有估到18世紀以來小說開始突飛猛進，19世紀成了“小說世紀”、19世紀以寫實為本的文學傳統，它所承載的人文價值也促成了那個時代文明的普遍進步。

人類社會總是會有各種新生事物，許多新，實在沒什么道理，甚至還很敗德，有些新，則好過一陣也就煙消云散、但有些新，初起時亂七八糟，看起來沒什么水準，但到了后來，它的從業者增加變好，那些沒水準的部分就會被改變掉，好的元素就會被帶進來，漫畫及小說都是例子。就以當今世界通行的球類運動而言，它初起時小孩都在街道巷間亂踢亂投，打破人家門窗，打到人們頭上，惹出多少打架事等，人們真想把它禁了：但大家都沒有嫌煩，人類畢竟還是聰明，沒有將它禁掉，而是將它作空間的區隔，設定在某些地方，而后將其體制化、職責化、觀看化，最后則是產業化、明星化及全球化，它今天這樣的局面，哪是16、17世紀西方城市漸興，居民對那些踢球投球的小孩覺得討厭極了的時代所能想象的!

因此，我始終相信“太陽底下無新事”的古老道理，許多看起來的新事，其實是古老舊事的翻新與重組及加上不同的技術條件。正因為相信這樣的道理，對于各種事物，人們最好要去注意及體會它的“變化”道理。17世紀的小說實在寫得不好，它后來變好是怎么造成的?這就像以前的漫畫都是武打鬼怪，它又是怎么變好的?在人類社會里“變”才是真正的道理，知道了別人的變，將來自己才會求變，只看到現狀，只會造成抄襲模仿。只有觀察別人和各種事物變過來的道理，才會比較通達而有創意。這也是各種學科里，我對有些人動輒喜歡提問“為什么他們有而我們沒有”不感興趣，反而比較喜歡問“他們的這方面是怎么從亂七八糟走過來的”。前一種提問有自卑的含義，后一種提問才是有企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