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線上的司法實踐

田 磊

現在的司法環境，咱們中國的人情社會，有些案子還沒有立，條子就批進來，電話就打進來。案子辦完之后，還要面臨當事人的評價、黨政的評價、人大政協的評價、媒體的評價。所以我總結了四句話：在法院工作，法院的權力是法官的。責任是法院的，壓力是院長的，評價是社會的。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恐怕是中國最為特殊的一個組織，黨政軍企合一，200多萬人口大多生活在大漠邊緣，戈壁深處，多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經各種途徑由內地遷徙而來的漢族人，在此屯墾戍邊。兵團不僅有自己的各級組織，更有專門的法院、檢察院等各類司法機構。

兵團法院作為全國33個高級人民法院之一，不僅承擔著日常訴訟，還需要面對民族問題、邊境犯罪等敏感訴訟，其下屬的各級人民法院，與兵團的農牧團場一樣，多分布在廣袤的邊境線上，特殊的司法環境讓這里的司法實踐，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與內地各法院相比，其司法形態也確實有著諸多不同之處。

近日，記者在烏魯木齊訪問了該院黨組書記、院長趙建東。這個當過農工、開過拖拉機，從司務長、副連長、指導員、一直做到團政委的法院院長，對中國司法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

不是你的，不要“爭管轄”

《南風窗》：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兵團很特殊，兵團法院從以前的軍事法庭演變而來，更加神秘，到今天，它與軍事法庭、一般高院有什么不同之處嗎?

趙建東：兵團是個黨政軍企合一，集政治、軍事、社會、經濟為一體的特殊組織。在這個特殊的體制下，法院的體制也比較特殊，1954年10月，成立軍法處，當時軍法處的規格很高，到了1956年8月又成立軍事法院，軍事法院是專門的法院；一直到1983年兵團恢復公檢法司，專門法院改為普通法院，從這個時候起，其實審理的案件種類已經有別于軍事法院，但是，我們的法律地位還是很模糊的，當時公安到內地去辦案的時候，印章上是五角星，不是國徽，拿上去都不承認，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1998年全國人大把兵團的法律地位明確下來。到了2005年，最高院把兵團管理的轄區明確了，就是我們的生活區、管理區、工作區。

除了管轄權之外，另一個區別就是死刑二審這項審判職能沒有賦予我們，這類案件，一審基本上在我們中院，二審在自治區高院，然后報最高院復核。

《南風窗》：在管轄權問題上，現在與地方法院以及軍事法院還會有沖突嗎?

趙建東：軍事法院相對來說管轄就是在軍隊系統，軍隊以外的都管不了，比如說新疆軍區的中院只能管部隊系統的案件，系統以外的都是自治區和我們、還有鐵路。

從政策上來說，2005年明確了“三區”之后，就沒什么沖突了，現在兵團管轄7.2萬平方公里，14個師、175個農牧團場。過去，很多案子喜歡“爭管轄”，主要是因為經費不夠，為了彌補經費，有些案子明明是地方的，非要拿到我們這里來辦。所以，才有了明確的“三區”，我現在要求兵團各級法院，不是你的就不要接這個案子，接了之后違反管轄，實際上就是違法審判。

《南風窗》：如果在“三區”范圍內，兵團各個師、團場、企業與地方上的老百姓發生糾紛的時候，大家或許會擔心，兵團法院能不能做到公平審判?

趙建東：其實這還是管轄權的問題。我知道在全國很多地方法院系統都會面臨這樣的問題。舉個例子，最近我們石河子有一家棉紡企業跟華西村的一家公司有糾紛，也是說我們要在石河子中院打一審，他的企業負責人是石河子人大代表，有他的政治資源，認為自己有優勢，這種心態在很多企業家那似乎都有，你看好多企業為什么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一旦有糾紛的時候，你雙規他的時候還要通過人大、通過政協，還不能去查封人家，不能直接去把人家帶走。

這個案子，我們最后確認是原告就被告，應該回到內地去打，所以說管轄權很重要，明確這個就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坐堂問案與下鄉調解

《南風窗》：兵團各個團場都處在邊境線上，涵蓋的區域非常廣大，那么相應的司法機構是怎么配置的呢?

趙建東：現在法院這一塊，整個兵團總共包括一個高院、13個中院、29個墾區院，35個法庭。除此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流動法庭和巡回法庭，新疆5600公里的邊防線，我們58個邊境團場就守了2019公里，團場都是山邊、國邊、沙漠邊，水到頭、路到頭、電到頭的地方。

在地方上，每個縣都有法院，但我們并不是每個團都有法院的，而是一個墾區才設置一個，這是兵團的特點，但因為分布太散了，必須有流動法庭才能滿足老百姓需要。

《南風窗》：這樣的分布特點會給辦案帶來什么困難嗎?

趙建東：墾區院屬于基層法院，很多案子，一審在墾區院打完之后，二審要到它所屬的中院，往返往往要上千公里，一個案子跑上幾趟，不僅當事人打官司成本高，我們辦案的成本也太高。

比如說過去有的案子要到烏魯木齊來，坐大巴來回也得一兩百塊錢，再加上吃、住，冬天凍著了、夏天曬著了。過去審案，我們也是像課堂里教的那樣，習慣于坐堂問案，從來都是不出法庭的。

現在我們要求法官主動帶案下去，下去之后重點工作是調解，講清楚打官司要承擔風險的，很多人仔細想想，最后就互相讓一讓，我們中國5000年的文化傳統中少訴多調的思想還是很濃厚的，再加上兵團這種特殊的自然地理條件，不少案子一調就成了。我們有一個法官叫陳娜，她2008年辦了516件案件，其中最多的一天調解了23件，成功率很高，因為相對來說比較簡易一點，辦得越多，反而沒有投訴案、沒有瑕疵案，沒有上訪案。

《南風窗》：這樣調解的多了，長期下去，人們的法律意識會不會變得淡薄了?

趙建東：兵團這么大的地方，很多當事人為了一個小案子要來烏魯木齊，千里迢迢來一趟花不少錢，一年來幾趟。到處找便宜的地方，吃的、住的。有些人卷了個鋪蓋卷，大夏天、冬天都在這個樓底下，看著也很可憐，你單單講法律第一，那也是不夠的。

所以說就在當地，減少累訴多好，一樣解決問題。所以我們教育法官把當事人當成你的父母，當成你的兄弟姐妹，這樣你的心態就調好了，法院都是面對著活生生的人，又不能發火。國外哪有涉訴信訪?國外的法律不一樣，國外的法官見了是高山仰止，總統見了都羨慕他，所以說我們的法官不容易，案件辦得少了也不行，案件辦不好也不行。

《南風窗》：我知道，您之前還當過兵團司法局局長，在這些中國最偏遠的地方，普法工作是怎么展開的，人們對法治精神的理解會不會跟內地有差距呢?

趙建東：其實，不要看兵團地處偏遠，但兵團職工都是從五湖四海來的，17.5萬官兵有就地轉業的、上海來的10萬知青，還有當時來當兵的志愿者等等，應該說在

幾十年前就是高素質的一代人。

兵團沒有人大和政協，但是各項法律制度、法律意識都并不比內地差，我們的普法工作已經進行了25年了，你看現在為什么案件增多了，就是因為法律意識強了，新的訴訟案件民告官過去很少的，現在也開始多起來了，這都說明我們的法治進程在往前推進。

清理積案，不能搞數字游戲

《南風窗》：過去一年多，全國法院系統一直在搞清理積案大行動，這項工作推行起來難度大嗎?

趙建東：全國是從前年年底開始，我們是從前年的7月11日就開始了，我一直認為，不能為“清積”而“清積”，我們只為取信于民，還老百姓的法律白條，提高公信力而清積，要為“清積”而“清積”最后就搞文字游戲了，比如，你把一中院的30件案件轉到二中院去，我們沒有積案了。二中院一接就是新收案件了，有些法院都在玩這個東西，沒意思。

1992年以來多少年了，有些都是歷史老案，60年代的案件都有，幾十年不停地上訪。當然，兵團案子沒有地方一個省那么多，我們現在總共統計出來6876件積案，主要是執行難的問題，分有財產和無財產的，有財產的必須百分之百執行，最高院檢查的時候，我們兩次在全國排了第一。到現存搞了一年多，一共還有20件無財產的可供執行的積案沒有執結。

《南風窗》：涉訴信訪也是全國法院系統的一個大難題，兵團這邊涉訴信訪主要是哪個方面?在內地比如征地糾紛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兵團有什么特點嗎?

趙建東：兵團的婚姻糾紛比較多，婚姻糾紛一般占的比例大一點；再一個就是勞動爭議，另外就是合同糾紛，主要是關于團場承包方面產生的經濟糾紛多一些。

《南風窗》：涉及少數民族的案子多嗎?在新疆民族團結是個大問題，從司法上是不是也有維護民族團結的特殊方式?

趙建東：我們兵團人口少，258萬人，少數民族也少，就30萬，這樣相對來說少數民族案件就少。少數民族案子多的是農三師，少數民族法官也就是36個人，有些案件就是危害國家安全罪，這個一般都是在三師，喀什那邊。一般來說，這類危害國家安全罪，即使是跑到兵團轄區被抓了之后，也是要交還原來地區的，誰的案子就交給那個地區審，去年的“7·5”事件之后，也有一些嫌疑犯跑到兵團轄區被抓的，只是由于自治區法院的案子太多，忙不過來，我們抓的就按照屬地原則，我們來審。

關于我們兵團的干警、法官民族團結搞得還是比較和諧、比較好的，但是我們缺民族法官、缺翻譯，所以說要懂雙語，如果要翻譯，很麻煩。當然最高院很支持，翻譯、培訓，我們平時也是在這方面下功夫。

“法院院長不好當”

《南風窗》：司法腐敗是近年來政法系統為人矚目的一個頑疾，作為一名法院院長，您覺得法官腐敗容易嗎?

趙建東：去年1月份最高院公布了“五個嚴禁”的規定，到現在一年多了，全國33家高院只有我們和西藏高院是沒有投訴的，這個不容易。其實，現在法官壓力也很大，我在團委干了8年，團委一沒有錢、二沒有權，沒有權好啊，誰也不得罪，天天干活，司法局也沒什么權，法院院長的權很大，但是這個權力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好用的。像過去吃了原告吃被告，現在看看我們的法規，你敢吃嗎?拿人家的手短，雙方當事人都吃了，你能把這個案子擺平，那就怪了，對不對?

我到法院工作以后，壓力比以前大多了，就如同走鋼絲，如履薄冰，整天害怕案子出事兒。尤其是現在的司法環境，咱們中國的人情社會，有些案子還沒有立，條子就批進來，電話就打進來。案子辦完之后，還要面臨當事人的評價、黨政的評價、人大政協的評價、媒體的評價。所以我總結了四句話：在法院工作，法院的權力是法官的，責任是法院的，壓力是院長的，評價是社會的。

《南風窗》：兵團法院系統有什么特殊的困難嗎?

趙建東：作為邊遠地區的法院而言，最大的困難一是辦案成本高，再一個就是缺法官，相對來說，人少案多，優秀的法官流失嚴重，兵團法院、監獄這些機構大都設在沙漠邊緣，生活條件太艱苦，在這些邊境團場，法官自身的離婚率都很高。

這么多年來，在各地的援疆工作中，司法系統也都是有援助的，但其實，與物質設備援助相比，更需要智慧援助，頂級專家、教授的巡回授課，對法官的業務培訓，與內地發達地區的法官交流，這些是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