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戎

編者按
4月24日,新疆自治區迎來了新的黨委書記,即原湖南省委書記張春賢,而擔任自治區黨委主要領導15年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王樂泉兼任中央政法委副書記。在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即將召開,新一輪對口支援新疆工作即將全面展開之際,面對新疆的發展“出現了許多新情況、面臨許多新挑戰,需要深入研究、認真解決”的情況,自治區主要領導的人事更迭。意味著大調整的序幕已經拉開。
本刊特別約請了兩位對民族事務和新疆發展進行過深入調研并在不同場合向中央建言的專家。撰文以饗讀者。
由于地理條件和各種歷史原因,我國西部廣大地區的基礎設施和社會經濟發展長期以來落后于沿海地區,自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央政府在人力、物力和財力上對這些欠發達地區的建設事業給予大力支持和政策傾斜,是完全必要的,也取得了顯著的成果。
但是,對于這種中央與西部地區之間的經濟互動關系,無論是政府文件或民間傳媒,早已習慣并廣泛使用“援助”一詞。
在西藏各地的那些“援藏項目”建筑物旁邊都可以見到一面墻一樣大小的“感謝碑”,上面寫著“感謝××人民對西藏的支援”等赫然漢文大字。在國際藏學會議E放映的紀錄片中,那些批評中國的境外人士是把這樣的“感謝碑”作為負面圖像來展示的,用來表明漢族和東部省市要求當地藏人“感恩”和藏民的反感,但正是這些“感謝碑”,在東部“援藏干部”的眼里往往還是自己“政績”的標志。這樣的反差暴露出我們在處理民族關系時諸多值得深思的問題。
這樣的表述是存在問題的。
狹隘的“援助”
筆者認為,我國中央政府為加強西藏和新疆等西部地區各項事業發展所提供的必要的資金、物資、技術人員等等,如果稱之為“援助”,并把一些建設項目稱之為“援藏項目”,把一些人員稱之為“援藏人員”,可能并不是一個恰當的稱謂。
我國從上個世紀開展“民族識別”工作以來,政府認定的有56個民族。如果我們在談論這些對西部建設事業的支持時再包含有某種“民族”的內涵,那問題就更大了。
首先,中央財政積累中的大部分是來自沿海發達地區而且這些發達地區的主要居民是漢族,這當然是個事實,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在這些發達地區和大城市中有相當數量的少數民族居住和就業。2000年普查數據表明,在北京的少數民族人口就有59萬人,占全市人口的4.3%。在沿海省份的少數民族人口也很可觀,如江蘇有26萬,天津有27萬,浙江和安徽各有40萬,福建有58萬,山東有63萬,廣東有127萬。河北有290萬,湖北和湖南分別有260萬和641萬。同時,在我國西部地區如藏區,也生活著一定數量的漢族、回族和其他民族的居民,他們也都從這些“援藏項目”中受益。
其次,在一個現代的民族國家,領土內所有國民都應當享受到大致相同水平的基礎設施和社會服務。舉例來說,在美國的任何偏遠小鎮,當地的交通道路、自來水和污水處理、郵政通訊、電和煤氣供應、醫院學校、治安救災服務等等,與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和發達地區的水準相差不大。聯邦政府和州政府在這些偏遠地區建設和維持這些事業的運轉,肯定成本極高并需要大量財政補貼,但這就是一個現代國家對本國領土和國民應盡的責任。
當然,歐洲和北美發達國家的邊遠地區的基礎服務設施的建設,經歷了漫長的投入和發展期,新中國建國60年,許多工作還需要不斷完善和發展,東部沿海地區基礎較好,因此建設的步伐較快,而西部地區建設步伐較慢,區域間仍然存在一定差距,人們對此是理解的。但是一定要明確,在所有國土和國民居住的地方建設相對同等水平的基礎設施和服務體系,應當是我們的發展目標。在這些方面的投入,是不能也不應該以“援助”來冠名的。
第三,以西藏為例,除了中央政府的財政撥款等投入外,中央還安排東部沿海省市對西藏各地區開展相互對應的“對口援助”,如北京和江蘇支援拉薩、浙江和遼寧支援那曲等。那么在這些省市之間開展的項目、人員交流是否可以被稱之為“援助”呢?
多年來,中央政府和沿海發達省市確實向西藏自治區各地區提供了可觀的財政補貼、在西藏完成了許多基礎設施建設項目。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遼闊的藏區是我國幾條重要“母親河”的源頭,青藏高原是中華大地生態系統中極為重要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藏區的生態保護和水土涵養對中原和沿海地區的重要性是完全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為了保護“三江源”地區,青海藏區許多牧民在政府的規劃下遷出自己世代居住生活的草場,艱難地探索新的生存方式,正是由于他們的付出,黃河、長江和瀾滄江的中下游地區的城市和農田才有可能得到寶貴的水源。這是否也應當被看作是藏區民眾對中原和沿海的“對口支援”呢?新疆和內蒙古的石油、天然氣和煤炭資源已成為中國能源的主要產地,新疆生產的棉花等也是中國制造業的主要原材料來源之一。
我們這些共同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這片國土之上的全體國民,無論被識別為“漢族”,還是“藏族”、“維吾爾族”或“蒙古族”等等,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我們之間可能存在語言、宗教和生活習俗的差異,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不同的社會和政治組織形式,但是從現代民族國家的理念來看,我們都是完全平等、具有共同利益的中國公民。城市居民不能歧視農村居民和“農民工”(這本身就是一個帶有歧視性的稱呼),漢人也不能歧視少數民族,而且從民族認同的根本理念來看,在“中華民族”內部再進行群體區分,本身就不利于兄弟姐妹之間的團結與合作。如果大家在思考分析問題時,能夠逐步淡化各自的“民族”意識,共同把我們的“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整體單元,那么兄弟姐妹之間的相互支持就是當然之義,不值一提了。
政府的責任
當然,由于西部地區的基礎很差,要提高到與沿海地區基礎設施相近的水平,需要一個很長的逐步的建設時期,對于這一任務之艱巨,西部國民是理解和通情達理的,他們一方面理解政府工作的難度,另一方面積極配合政府的各項工作。但是,如果有些人提出,因為中央和沿海地區對西部有重大投人,要求西部民眾特別是少數民族國民要對中央政府和國家“感恩”,這恐怕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政府是什么?是人民的公仆。國民是什么?是國家的主人。政府根據自己的職責,替國民做了一些原本就必須做的事。過是政府應盡的責任。這時卻有人提出,作為國家主人的國民要向人民的公仆“感恩”,這里的思維邏輯就沒有問題嗎?在一個大家庭里,根據客觀需要,家長組織一些兄弟姐妹向另一些兄弟姐妹提供一些幫助,難道還要求他們向提供幫助的兄弟“感恩”嗎?如果兄弟姐妹之間是這樣一種“施舍”和“感恩”的關系,那么這個家還能夠成其為一個共同的家嗎?
每個人或每個群體都是有自己的尊嚴的,溫總理在今年“兩會”期間的記者招待會上,特別強調提出要使中國人民過上一種“有尊嚴”的生活。筆者認為在社會經濟發展中處在相對優勢地位的漢族,一定要特別注意對其他兄弟民族的尊重。這種尊重并不只是口頭表示或需要做出什么姿態,而需要用自己的心去體驗,要設身處地站到對方的位置上去體會對方的心情。
美國人對中國在人民幣匯率等問題上指手畫腳,網絡上就出現了許多顯示“民族自尊心”受傷害的反擊之聲。在東部沿海對西部地區的支援方面,我們也應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和感受西部民眾的自尊心。不要說一個家庭內部兄弟之間的相互幫助,即使是對其他國家進行支援,也必須以一種平等和相互尊重的態度,否則必然引起對方的反感,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人都是有尊嚴的,我們尊重他人,也期待他人對自己的尊重。對于中央政府和沿海省市各族民眾對西部地區的支援,西部各族民眾心里是清楚的,實在用不著什么^再來提醒他們要“感恩”。
一個國家內的兄弟姐妹之間,只有雙向互助,沒有單向的“援助”,只有大家的心息相通,不需要再三地強調“感恩”。像“援助”這樣的用語和要求“感恩”的提法實際上損傷了西部民眾的自尊心,社會效果并不好,非常不利于我國的民族團結和發揚中華民族大家庭內部的兄弟情誼,不利于加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建設和諧社會。
假如不用“援助”一詞,那么我們應當用什么詞來描述目前和今后中央和沿海對西部的支持呢?從彼此平等和雙向互利來考慮,可能“協作”更為恰當。現在的“援建項目”可以改稱“協建項目”,“援藏人員”可以稱為“交流人員”。交流就應當是雙向的,從長遠看,沿海應當注意吸收西部藏族、維吾爾族、蒙古族干部和知識分子到東部就業,打破一個國家內部各族聚居的居住格局,對于增加族際交流合作,攜手建設共同祖國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