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新生報到前3天,收到一條來自10086的短信:
教育部承諾:黨和政府“保證每個高校學生不因家庭經濟困難而失學”的承諾不變。高校綠色通道確保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順利入學并完成學業。
給大一學生上完第一次課后,聽到外語系來聽課的女生問我的一個學生:
你住哪個樓?
六宿舍。
我也是,有錢的住公寓,沒錢的都住六宿舍。
后來我問了,學校住宿標準,最低的如六宿舍600元,而公寓是1200元。
2009年11月13日,大一的課在晚上,提前13分鐘進教室,下面已經坐滿了,大概因為封校,他們無處可去,黑板右下角有兩行字:
一等助學金7人
二等助學金6人
一女生過來說她有點事宣布,我隨口說沒上課,時間是你們的??磥硭前喔刹?,她站在講臺上說:想申請助學金的同學舉手。
我放書包,下意識看一眼,下面這么多人舉手。
女生又說:都先別放下,我數數人數,從靠門這邊開始數。
她清點數字,同時在紙上飛速記下每個舉手者的名字。我再看那些舉手的,不是舉得很高,但一直舉,沒人放下。大約過了幾分鐘,我拿書拿U盤,沒感覺那段時間太漫長。
女生終于說:都放下吧,17個,我們班的名額只有13個。她當時的表情有為難兼稍微的不耐煩。
班長也到講臺前來,他們并肩站著,一時不知道怎么處理多出來的4個人。
這時候有個男生走過來,男生特小聲嘀咕了幾句。女生提高聲調:你要說什么,大點聲。男生湊近了,還是嘀咕,眼睛始終盯著講臺下面。女生又說:能大點聲不?嘴里咕咕嚕嚕的男生更不安了。我猜他是想說他退出申請。女生還想問。班長直接伸過手,在名單中畫了一道,應該是這男生的名字。男生轉身,超安靜地走向教室一角??此匦伦?,我才注意到,剛才默默舉了很久的那些手,都散布在教室的角落和后部,正是平時課上沉悶無聲的那些角落。
這節課由10分鐘“當日新聞”開頭,其中有河北、山西、河南大雪的圖片。教室前排發出哇哇的驚嘆,白雪壓城確實有視覺震撼。可是,我告訴他們,就在關電腦準備來上課前,網上已經出現積雪造成校舍倒塌學生傷亡的消息了。
表面上很平常的一節課,休息了,來自廣州的梁遠南過來問:放音樂行嗎?幾個人很快圍著電腦找音樂。看班長有點為難,在過道上來回走,我問他,一等和二等助學金各多少錢?班長說這個還不知道。他問我:17人舉手13個名額,自動放棄一個,還多3人,怎么分配呢?平均分了行不行?我說我沒發言權,建議盡量聽每個人的意見,大家一起商量辦法。
下課了,班長說,同學們留一下。站起來的又都坐下,班長補充說:是申請助學金的留下。
離開學生宿舍區,只剩了我一個人,又想起那些無聲的舉手。今天的兩節課,無論我怎么努力,那17個舉手者都很難安心聽課。先是舉手,舉了幾分鐘后才知道名額不夠分配,可能得不到助學金。以這種心情,不可能安穩平靜地聽兩節課。17個人舉手幾分鐘的畫面忽然讓人難受。為什么我厭惡舉手,像厭惡鼓掌?過了兩天終于找到了這厭惡的源頭,在我上小學的20世紀60年代,填寫學生登記表的時候就是災難臨頭的時刻,那是種恨不能立即從這人世逃遁消失的絕望窘迫,家庭出身一欄在那張表格上多么突出刺眼,一張普通白紙因為那一厘米乘兩厘米大小的空格,能讓人長時間心驚膽戰。慶幸啊,當時我的老師沒讓出身不好的學生都把手舉起來一一清點。
常識說,如果一個人拿1000萬元存進銀行,后者會嚴守規定,保證他的財產安全和隱私不外泄。那個據說買彩票中了3億多的人,相關部門始終以保護隱私為理由,沒透露他的個人信息。但是,如果一個人家徒四壁,他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保護,他就隨時可以被裸露,被公示,被要求長時間舉著手給別人清點記名看看清楚?
一定會有人反駁說,只有財富才招惹是非,只有富人才有不安全感,你都貧困了還怕什么。你都家徒四壁了,再沒人偷你搶你,你當然沒權利要求保護。但“家徒四壁”不屬于隱私,隨時可以被滿大街公開公布嗎?
我不是想評價我的學生的工作方式,他們應該是無意識的,背后是普遍通行著的價值觀。你家里沒錢,想申請額外的一份救濟,你就要準備被曝光,讓你舉一會兒手太正常了。而這種由家庭貧困帶來的羞辱和卑微,比起3億人民幣帶來的不安全感,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一個剛滿18歲的孩子為家里缺錢就要長時間當眾舉手,他們的內心會全無感覺?
這些幾乎總是坐在角落里的安靜謙卑沉默的戲劇影視專業編導方向的學生,不肯因一時的難堪放棄申領助學金的機會,他們會不會從此一生都埋頭躲避在邊緣,未來,誰會請這些人做編導?他們生存的舞臺,除了長時間舉手被清點,還能在哪兒?
類似情況同樣出現在大二的課上。那天,直到去上課的路上,才決定不當眾讀這次關于人物的幾篇作業,雖然當眾讀出和講評對寫作者肯定是鼓勵,但也一定有另外的效果。這擔心源于前兩天,我在課上剛提到一篇寫暑假和母親去賣糧的作業。說它真切踏實,細節歷歷在目,讀來讓人心酸。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它的作者在靠墻的角落滿臉通紅,坐立不安,我趕緊改口說,他的作業不細說了,有點長,但是,他確實寫得很好。下課后,還沒出教室,就收到他的短信:
老師,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作業的評價,我很高興,真的,我想我的作業最好別被我們班同學看到。我怕以后在班里有壓力,對不起了,請原諒我,老師。
第二天又收到他一條短信:
……其實我的顧慮也是多余的,只是我不想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或許我太敏感了吧。
(謝松摘自《人民文學》2010年第6期,Winnie.J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