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我以前寫作文,喜歡描寫父親眷戀母親,母親崇拜父親的情景,覺得那樣很羅曼蒂克,當然,更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是這樣。
媽媽總是用很高的嗓門跟爸爸說話,而且他們彼此都連名帶姓地稱呼對方,在我印象里,爸爸也從來沒有為媽媽買過一件衣服。他出差,給媽媽寫信,內容沒有一點兒童不宜。媽媽也從來不精心保存他的信,她把信往桌上一丟,說一句,沒事寫什么信,然后繼續織她的毛衣。所以,我和姐姐從小斷定,他們不是因為愛情結婚。
后來我上大學,寢室里談起父母,發現我們這一代的父母都是這樣,住我下鋪的小馬甚至羨慕我,說:你多幸福,你父母還寫寫信,我爸媽都很少說話,吵個架得到過年才有和好機會。當年居住條件差,10平方米住一家四五口,父母鬧別扭,他爹就住學校去了。所以,我們大致相信,家里的幾個孩子,就是父母一輩子的情愛生活。我們對門音樂系的胖妞,成年以后一直對父母心懷愧疚,因為她5歲那年一次半夜醒來,發現父母糾纏在一起,嚇得大叫,從此她媽就跟她睡,她爹睡上鋪,如此睡到改革開放,她自己也就比較罕見地在我們這一代中成了獨生子女。
胖妞要補償她的父母,想法也跟我們大家差不多。她拼命賺錢,給父母買了大房子,但結果也跟我們父母一樣。搬進新房子,父母一人一間臥室,一人一臺電視,我看我的清宮劇,你瞧你的世界杯。爸爸在世界杯廣告時間到媽媽臥室串門,看慈禧太后在談戀愛,媽媽還淚光閃閃的,說一句“瞎三話四”。媽媽就叫爸爸站遠點,說他熱氣騰騰的把室溫都升高了,但我兒子熱氣騰騰地撲進她懷里,臟兮兮地滾她一身汗,她都是蜜蜜甜地笑。她燒一碟小黃魚,爸爸都吃了,她就跟我姐抱怨說老頭子不想著她,可我姐的小孩全吃了,她就眉開眼笑的,跟我姐匯報孩子懂事了知道不剩菜。
去年,媽媽生病動手術,先瘦了一圈的倒是爸爸。但是媽媽出院以后,他也不知道如何照顧媽媽,菜還是媽媽買,飯還是媽媽燒。姐姐看不過,給他們請鐘點工,但沒幾天就讓媽給辭了。有時候我們恨鐵不成鋼地問媽媽,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享福?她就說,你爸爸也可憐,3歲就沒娘。聽上去好像沒邏輯,但回頭想想,我們父母這一代,所有的感情大概就在買菜做飯上了。
最近看到孔明珠的《孔娘子廚房》,更是印證了這個想法。明珠姐姐雖然不是我父母那一代人,但她喜歡廚房,心甘情愿把青春和美貌付在灶臺上。看完卻讓我們憑空地嫉妒她:這個女人,一定是嫁得太好了,否則,一個家常蠶豆怎么有如許花頭,還能想到男人的劍眉?
晚上,老公坐沙發上看孔娘子菜譜,久不釋卷。我心一慌,想著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試圖逃離父母輩的形式,卻是不知不覺在走近它;還是,這千年月色,終究要穿過玫瑰花瓶,落在自家的餐桌上?
沒花頭
樓下小胖問我,阿姨,你干什么工作?我說,大學教書。想著他會對我有點敬意,但是“大學”兩字沒有一點分量。他說,那你沒花頭。我笑起來,問他什么有花頭。他說,老板有花頭,老板孩子,中考可以加分,加整整20分。他舉起胖乎乎的手,在空中翻了兩番。
回家看報紙,小胖說的是真的。漳州市教育局招生政策規定,從2006年起,市民營企業前100名的納稅大戶,其控股企業主的子女中考均可加分20。同樣政策,外商子女也參照執行。很快,該政策又調整為,只要納稅300萬元以上,子女中考就可以加分20。
報紙上說了,這也是“以人為本”的國策,是“尊重關心民營企業家”的措施,是“推動民營經濟發展”的思路。至于蠅頭小民,給國家GDP做不了什么貢獻,就回家讓孩子鄙視去吧。看看老百姓對這種政策的接納能力如何。
比如我們樓下小胖,就覺得做老板的孩子NB,有錢當然可以加分啦!他一邊說著一邊滑著溜冰鞋遠去,而他的父母,一個護士,一個醫生,看著兒子飛不起來的樣子,說:“烈士子女可以加分,有錢人也可以加分吧,都算是對社會有貢獻了。”而我的父親,做了半輩子中學校長,跟著發表意見:“好歹這種政策是明著來,國家還賺點錢,總比落入私人腰包好。反正不給明策,也有暗方的。”
嗨,不用嘆息了,腐敗已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它和油鹽醬醋一樣,沒有人拒絕,也沒有人質疑。甚至,就像我父親認為的,明著腐敗有它的好處,而且老百姓也普遍傾向于接受“用錢買分”的“公平”原則,所以,才13歲的小胖可以理直氣壯地看不起我:“阿姨你還不如我們老師呢,她給我們做家教,一個月可以賺一萬,她小孩在英國讀書呢!”回頭,他看看我們家胖胖,我幫他說,沒花頭了。
(春 曉摘自東方出版社《這些年》、文匯出版社《亂來》兩書,朱 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