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用來揮霍的

池 莉

早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了“揮瞿”這個詞語。我以為“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動作，這動作簡直就是灑脫輕盈果斷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筆一揮，揮金如土，揮汗如雨，揮淚，揮師，都是這樣的絕頂豪放。而“瞿”，又是這樣的迅捷，閃電一般，還擲地有聲。我相信，如果與人有緣，許多文字還會是一種神秘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會如盲人開眼，突然看見你自己的生命狀態。

我揮霍生命的意念，或許要從四五年前看過的一部美國電影《1900的傳奇》說起。故事說的是，1900年，一個男嬰被遺棄在一艘往返歐美的大客輪上，船上一位鍋爐工收養了他，并用年份為他取名。1900無師自通地成為輪船上的鋼琴師。在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從來不肯下船。僅有一次，他在彈奏的時候，視線里出現了一位年輕姑娘，他迷上了她，終于決心在紐約下船登陸。全體船員為之震驚，也替他高興，都為他隆重送行。這個名叫1900的男人，緩緩走下長長的跳板，卻緩緩停留在跳板中途了。面對紐約的高樓大廈，他把嶄新的禮帽毅然拋向大海，返身回到船上。直到多年之后，他寧肯選擇被淘汰的客輪并與之一同被炸毀的人生結局。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個夜晚成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棄了一向認為非常重要的睡眠。1900的一段話打動了我，他說“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見(紐約的高樓大廈)，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見!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沒有盡頭!我怎么可以在沒有盡頭的鍵盤上演奏我的音樂呢?”

但后來，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度過的不眠之夜和淚水，是那么驚訝與慚愧。就在這一刻，我連眼睛都不眨地把影碟甩入廢棄之列，把自己生命被感動的那一夜，以及此后被那感動造成的愚見、所占用的許多生命時間，輕輕地、統統地，全部拋棄了。

深夜，月光下散步，我看得見自己對于自己經歷的否定、覆蓋、刪除和拋棄。我反反復復，無法停止，以至于我的生命直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過任何一個完美的故事。連一個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發生，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看上去比較可憐和殘忍，因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為明天女人還將老去，因為時間有一個恒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無法重復。可是，我心里卻有異常的欣喜：我欣喜于自己的善變，欣喜于新印象如野草般叢生。我的否定與變化越多，我的生命本質越是年輕。我的欣喜并感恩正是在這里：生命有限但可以揮霍。而每一次揮霍都是一次裂變，都可以發生巨大的能量轉換，甚至無事生非到讓你喜極而泣，卻無法言說，總之世界上所有的良辰美景，比比皆是你的意思。如此，我還需要什么完美故事呢?

讀到過一段吉卜賽人的歌謠，很好，他們唱道：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肉體是用來享樂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心靈是用來歌唱的。而我的歌謠，只用一句：生命是用來揮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