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
那封信一定寫的是不同凡響的大事,母親看完很久之后,都望著窗外發呆,臉上的神情十分遙遠,好像不是平日那個洗衣、煮飯的媽媽了。
晚上,母親跟父親說:“要開同學會,再過十天要出去一個下午。兩個大的一起帶去,寶寶和毛毛留在家,這一次我一定要參加。”
突然發現原來媽媽也有同學!我問母親念過什么書。她說《紅樓夢》《水滸傳》《七俠五義》《傲慢與偏見》……
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覺得這些事情從她口里講出來那么不真實,生活中的母親跟小說一點關系也沒有。
母親翻出珍藏的照片給我們看,一群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女生,里面的一個就是十八歲的她。
從母親要去參加同學會開始,她總趴在床上,比著我們的制服,白色的連衣裙,上面一圈紫色的荷葉邊。
母親的同學會定在星期天的午后,說有一個同學的先生借了一輛軍用大車,我們先到愛國西路集合,再乘那輛大汽車一同去。星期天我照例要去學校,母親說,下午兩點整會去接我。
等待是快樂又緩慢的。那一陣。母親常講中學時代的生活,數出好多同學的姓名。窗外的紫薇花微微晃動,母親的眼神又遙遠起來。
同學會那天中午,天色陰沉。飄起了小雨。兩點鐘,母親拿一把黑傘半跑著過來,替我梳頭發,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新襪子給我換上。
母親穿一件旗袍,暗紫色的,身上有一絲陌生的香味,與往日很不同。
我們上了三輪車,雨篷拉上。母親和姐姐的身邊放著兩個大鍋,盛著紅燒肉和羅宋湯,是母親特地做了帶給同學們吃的。前一天夜里,母親偷偷地燉了很久。
雨越下越大。車夫彎著身體用力踩車,母親不時將雨篷拉開,向車夫說對不起,又看一下表。
母親說:“趕快禱告!叫車子不要準時開。快!”我們閉上眼睛,在心里喊天喊地,希望愛國西路快快出現。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樹在傾盆大雨里出現了,路的盡頭,一輛圓胖的草綠色大軍車,許多大人和小孩撐著傘在上車。車夫加速在雨里沖。而那輛汽車,竟然緩緩開動了。
“走啦!”我喊著:母親一下子將擋雨的油布都拉掉了,雙眼直直地看那輛車子。雨水往我們身上傾倒下來,母親突然狂喊起來:“魏東玉——嚴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近蘭——繆近蘭呀——等等呀——”
雨罩住了天地。
車子終于轉了一個彎,失去了蹤影。
車夫拂了一下臉上的雨。問:“陳太太,我們回去?”母親應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車到中途,母親拿出手絹替姐姐和我擦擦臉,她忘了自己臉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親立即去煤球爐土燒洗澡水。我穿上舊制服,將濕衣丟到盆里。突然發現,那圈荷葉邊的深紫竟然開始褪色,沿著白布。在裙子邊緣化成了一攤淡淡的水潰。
許多年過去了。
上星期,我跟母親坐在黃昏里,問她記不記得那場同學會,她說沒有印象。我再跟她講那一件新衣,講窗外的紫薇花、眼神,還有同學的名字。
母親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說:“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沒有——”她順手拿起電話,按了小弟家的號碼:“小明,我是阿娘。你還發不發燒?乖不乖?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