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



一起預謀良久的槍案,讓永州這個小城和當地的司法環境備受矚目
一輛綠色的郵政押鈔車,駛上了政府路。
這里是湖南永州零陵區,當地人把這條南津中路稱作“政府路”,由北往南,依次分布著房產局、公安局、區委區政府、檢察院、法院等政府部門。
開車的是46歲的保安隊長朱軍。這一天是2010年6月1日,兒童節。
押鈔車拐進南津中路46號,停在了零陵區法院里。接近10點的時候,頭戴鴨舌帽、肩背黑色旅行袋的朱軍出現在了零陵法院辦公樓4樓,左起第一間,是水口山法庭庭長趙滬寧的辦公室。
這是一棟陳舊的五層辦公樓。除了3樓會議室,幾乎所有的房間都裝有防盜門,大部分房間沒有掛牌。
朱軍掏出一把微型沖鋒槍。幾分鐘之后,槍口吐著火舌,在零陵法院辦公樓4樓,朱軍制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首起法院槍擊血案。他持槍打死3名法官,打傷3名干警,爾后飲彈自盡。
一周之后,槍案依舊無解。社會在討論案件本身之余,對于永州這個小城和當地的司法環境開始關注起來。
用拳頭解決問題的人
朱軍是永州市零陵區郵政局金融保安隊隊長,手下管著13個人,司職全局郵政押鈔工作,因為工作需要,他保管著5支槍。
“我們的槍支管理全按照公安部門要求辦理。”朱軍的同事、保安隊員趙金凱后來介紹,具體規定有兩條,槍支雙人管理、槍彈分離。
6月1日,上午9點多,朱軍像往常一樣來郵局槍庫取槍。
當時他說,要領槍去永州市郵政局驗槍。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理由。只是他的同事發現朱軍在簽字的時候“手有點發抖”。
保安隊長朱軍輕易領走了3把槍和6個裝滿子彈的彈夾。
早前,零陵郵局曾發生2次涉槍事件,這是全局眾人皆知的“秘密”:一次是2008年,出庫的沖鋒槍掉了一粒子彈,后被找回,班長被調離崗位;一次是2005年,經警班班長執行完任務,拿著槍,直接闖進了郵政局局長的辦公室,子彈上膛,槍指局長。后來,此人后被調離經警班。
前兩次事情后來均不了了之。但誰也沒想到,這次,朱軍拿著槍出事了。
朱軍的名聲,在當地很響。
他的父親是原零陵區郵電局老職工,在后勤做食堂管理員至退休,曾當選湖南省郵政系統的勞模。他在湖南道縣農村老家長大,10歲后進城,與父母一起生活。
趙金凱同朱軍一起在郵局宿舍院長大,他如此評價兒時的伙伴,“為人精明,性格偏執”。比如,小時候一起打牌,互彈腦殼,自己的額頭常被朱軍彈腫,“別人都是意思一下,點到為止,他會用力使勁彈”。
這種性格發展到朱軍參加工作后,就被同事簡單歸納為,“一個不能吃虧的人”“受不了別人的氣”。
朱軍1980年代進入零陵區郵電局工作,那時他剛初中畢業,別人說他是頂父親的崗。最初,他做投遞員,六七年后調到分揀班,從事郵件轉運工作。到了90年代中期,朱軍調到經警隊開運鈔車。
“經警隊的活確實挺輕松。”趙金凱說,“每天就是一把槍,一周上班五天,一天上班幾個小時,下鄉一天5小時,市內一天3小時。”
運鈔車司機被認作是單位“油水”多的肥差。但好景不長。2000年,零陵郵局來了個新局長,想調動朱軍的崗位。
“新局長有意將運鈔車司機的崗位,安排給他的親戚,”零陵郵局職工李勝廣說,“放在一般人身上,換了也就換了。但朱軍知道后,卻跟局長鬧大了。”
爭執很快升級為肢體沖突。有同事證實,朱軍當時給了新局長一耳光。
“朱軍打局長”的消息很快在郵局內部傳開。
之后,新局長調離零陵區郵局。
人們都認為,是朱軍把局長“打”跑了。自此,在零陵郵局,誰都知道朱軍“拳頭硬”。
絕癥者
掌摑局長后,朱軍的工作調至辦公室,開起了行政車。
朱軍不服氣,開始告狀。
最初,他舉著一塊長寬五六十公分的牌子,站在零陵區郵局大門口。后來,又到永州市郵局門口舉牌子。
他甚至放出話,“這件事不處理好,就跟領導沒完!”
從那時候開始,身邊的同事注意到,朱軍的性格變了,“他變得多疑,覺得所有人都在整他。”
朱軍的訴求很簡單,要調回經警隊。
而在領導看來,經濟警察是個特殊的崗位,用人需要特殊審查。除了要求人品端正,對個人的歷史背景、家庭情況、犯罪記錄、婚姻狀況等都要做嚴格的把關。
“朱軍性格暴躁,很有心計,對人嫉妒,報復心非常強,對誰都懷疑,這樣的人,怎么能做經警呢?”永州市郵局的領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能讓這樣的人接觸槍支!到時出了問題怎么辦?”
訴求得不到滿足,朱軍的行動升級。他闖進市局領導辦公室,拍桌子。全市郵政系統開職代會,朱軍跑到會場上,向職工代表散發自制的傳單,表達不滿。
最后,郵政局領導還是找到朱軍的父親,以老鄉的關系,才讓朱軍平息。
而事實上,開行政車一年后,朱軍最終還是回到了經警隊。
“郵局是省管企業,要開除一個職工,市局和分局都沒有權力。”零陵郵局職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于那些“難剃的頭”,領導一般都會如其所愿。
朱軍主動向領導提要求:只守庫,不下鄉。領導同意了。
這樣守了3個月金庫,朱軍又向領導提要求,要開押鈔車。自從“打”跑局長以后,新來的領導都怕朱軍。
領導沒轍,只得同意。
朱軍維權告捷的當口,感情生活卻遭遇“滑鐵盧”。2003年,朱軍和結婚10余載的妻子協議離婚。
前妻王思燕比朱軍小10歲。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兩人離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
朱軍的家庭背景,在零陵這個城市,屬于并不缺乏優越感的階層,父母都有正式工作,自己也有一份穩定、體面的工作,每月不低的收入,名下至少2套房產,有公車代步。
前妻王思燕說,朱軍樂于助人,“剛生小孩1個月,家里急需用錢,朱軍卻掏出幾十元錢給了一個窮人。”
“朱軍是個重感情的人。”王思燕說,父親做包工頭欠了一屁股債,那時朱軍每月就1000多元的“死”工資,還會拿去給父親還賬。所以,在2003年,當兩人協議離婚的時候,“我一點財產都沒要”, 王思燕說“小孩生下來就是跟著我”。王思燕否認之前媒體有關兩人爭財產鬧上法庭的報道,“我們根本沒去過法院,除了兒子,我沒有要求分割家里的任何財產。”
離婚后3年,朱軍在2006年迎來事業的高峰,他被提拔為經警隊隊長。這是一個相當于主任級別的管理崗位,每月收入3000元上下。
可就在提拔后不久,朱軍又遭遇了一場更大的災難。他得了鼻咽癌,在湖南省腫瘤醫院化療了2個月,前妻王思燕一直陪伴左右。回永州復發后,就堅持到永州市人民醫院接受治療。
大概在兩年前,朱軍的鼻咽癌轉移,到了尾椎。朱軍的主管醫生、永州市人民醫院腫瘤科何寶貴說,“案發前1月曾做過復查,病情控制得很好,很穩定,并不像外人講的朱軍生命進入倒計時。”
身患絕癥,朱軍還擔任著金融保安隊長這個特殊的職務。
“2008年,我勸過朱軍,這個隊長就不要干了,影響你的身體。朱軍說,不當隊長,沒有待遇,每年的醫藥費幾十萬。郵局曾試圖將其換崗,調到辦公室去,工資待遇照舊。但沒有成功。”趙金凱說,“調到辦公室,待遇雖照舊,但他沒有車開了。當時提拔做隊長,單位給他的車每月用油指標定高。‘油水很多,所以一直不走。”
朱軍在爭議聲中繼續著他的隊長職務,但因化療脫發、聽力減弱等緣故,朱軍開始戴鴨舌帽,沉默寡言,路上遇到熟人,伸手捂住鼻子,低頭走過。
早有預謀的槍案
這年,檢查出鼻咽癌的朱軍,卷入了一場購房糾紛訴訟中。
2005年,他看中一套房子,交納了10萬元預購款。2006年6月,到了交房期,開發商卻兌現不了。

朱軍選擇了走司法程序。他一紙訴狀,將黃、唐二人告上了零陵區法院,要求對方支付2萬元的違約金。
零陵法院初審,朱軍勝訴。二審后,還是朱軍勝訴。
據悉,朱軍向零陵區法院申請執行,“零陵區法院多次組織申請人朱軍與被告進行執行和解,均未達成和解協議。”
“隨后,經過多方努力,零陵區法院于2007年5月、6月、7月每執行回一筆案款即給付朱軍,共給付案款25500元,案件最終執行終結。”
根據媒體援引律師歐陽臻的話,“朱軍的房屋糾紛案,沒有任何疑問,從審理、判案到執行整個過程都合乎法律法規,并且朱軍在整個過程中也沒有對案件的審判提出過質疑。”
但來自官方的說法卻稱,“法院執行到位,但朱軍認為執行時間拖延太長,且滯納金和房產證未執行到位……由此產生怨恨、報復心理和輕生厭世念頭。”
“朱軍城府挺深。”這是不少與朱軍打過交道的同事的觀點,“他做事,心里一般有十足的把握后,才會動手。”
零陵郵局員工李勝廣舉例,比如投資炒股,炒的過程中,他從不跟同事談論,直到炒股賺錢后,才告訴身邊的同事;再比如,借錢房貸,朱軍以高于銀行貸款的利率,借貸給親戚朋友,“等大家知道了,朱軍已經賺了錢。”
事實上,在一個月前,朱軍就顯得蹊蹺。
案發前一個月,零陵區法院曾找過朱軍,了解過情況。趙金凱開車送朱軍到的零陵區法院。“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法院領導問話,一個30多歲的女子做記錄,前后談了個把小時。”
趙金凱依稀記得法院領導問朱軍,錢收到沒有?分幾次收到的?什么時候收到的?但朱軍沒有講具體是什么錢。
朱軍患癌癥后,王思燕偶爾會跟朱軍聯系,“每次就是叫他要多吃一點,吃好一點,通話時間也不長。”
朱軍和王思燕最后一次聯系,是在5月下旬。王思燕接到朱軍的電話,說腳痛,晚上睡不著,想開點安眠藥。
案發前一個星期,保安隊搞槍支維護,大多數保安隊員都在現場。朱軍曾在現場提問:第一個彈夾用完了,換彈夾,還需要拉槍栓嗎?
朱軍的主治醫師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案發前幾天。朱軍在人民醫院住院。因化療多的緣故,朱軍頭發幾乎掉光,耳朵聽力嚴重下降,說話聽不見,見面只是笑笑。
根據官方通報的信息,朱軍“認為零陵郵政分局的領導對其不公,案發前一天,朱軍與單位領導還發生過直接沖突”。
朱軍開槍射擊時,法院3樓會議室正在開會,在一樓辦公的審判管理辦公室審判員黃嵐正在5樓送材料。
他先用沖鋒槍朝趙滬寧所在辦公室開槍掃射,然后掏出手槍繼續向辦公室內的干警射擊。朱軍開槍過程中,趙滬寧(水口山法庭庭長)、蔣啟東(水口山法庭副庭長)、譚斌(珠山法庭副庭長)3人當場死亡;歐陽毅(水口山法庭書記員)用手阻擋槍支被擊傷,伍曉輝(水口山法庭書記員)也中彈負傷。
這期間,朱軍拿槍指著一個工作人員,對方說他是法院的新干部,朱沒有扣動他的扳機。
審判員黃嵐在5樓報警后下到4樓。朱軍從趙滬寧辦公室對面的廁所里出來,從背后打了黃嵐一槍,黃肩胛骨受傷。
射倒黃嵐后,朱軍開槍自盡。
一周后,出事辦公室大門緊閉,只有走廊兩側的墻壁上留下了6個拇指粗的彈孔。
這起早有預謀的槍案,種種跡象表明,兇手朱軍對于法院具有明確的針對性,而至今他與法院的關系依舊模糊。
兇案待解,人們不由得將目光聚焦于當地司法的環境。零陵區法院黨組書記鄭和生曾有總結,司法作風不盡如人意;司法理念落后形勢;司法能力參差不齊;司法的社會認同度低迷及司法狀況不容樂觀。
在近幾年湖南全省的法院民意測評中,零陵區法院始終排名靠后。在全區政府機構測評中,該法院也是名列倒數第一。
目前,除了受傷的干警伍曉輝曾是朱軍購房糾紛案一審書記員外,尚無直接證據證明其余5名死傷干警與朱軍案件有關聯。
(應受訪者要求,為保護當事人,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