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



十年前,它們及他們告別喧囂,入駐山林,滿眼、滿懷都是生命的綠;十年之后,山林依然,留給它們及他們的卻是十年的失樂記憶。
2010年2月14日,農歷庚寅年春節,在人們熙來攘往、抱拳相祝“虎虎生威”的時候,沈陽棋盤山上的一只虎——這個年節圖騰的本身,卻在饑餓中威滅而亡。
它是一只成年雄性東北虎(下簡稱“214”),屬于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又名“冰川動物樂園”),死去的時候“身體極度消瘦,被毛粗亂無光澤,雙側后肢及腹部皮膚脫毛”。
一周后,山下的人們陸續從年節的氣氛中緩過神來。他們剖開214的身體,發現其“皮下脂肪耗竭,干燥;肺臟萎縮,表面有塵粒……回腸、盲腸內有白色線蟲,胃內空虛,幽門處有少量線蟲。”
經過初步診斷,它被認定死于“極度營養不良”。作為逝者,214并不孤獨,在它死亡前后的三個半月中,它的同類相繼有12只死亡。
在這個漫長冬季里消失的老虎們,絕望的等待和翻越電網的冒險舉動未能自救,但他們的死亡卻可能改變園子里59種、1253只動物(此為截至2010年1月底的動物資產數據統計,另有說法稱,現存動物僅為49種、518只)和145名員工未來的命運。
動物踏板
沈陽市中心東北方向25公里,這片山水蔥郁的所在便是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駐地。如今,動物園門前的東北虎塑像仍然是十年前的虎步威儀,但園內氣象早已不復當年。
1998年,同樣是虎年,沈陽市政府決定把位于市中心區域的沈陽市動物園遷至市郊,并引入民間資本,改擴建成野生動物園。
其時,動物園改制于中國蔚為風潮,沈陽市很快找到一家來自秦皇島的合作伙伴,正當雙方初步達成合作意向時,來自大連的致誠企業集團強勢介入,并最終接手。
楊振華,致誠集團掌舵人,這名以服裝加工起家的中國第一代個體商人,在1995年被美國《福布斯》排入中國富豪榜前20之列。而在1998年之后,他的名字便與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緊緊關聯在一起。
是年9月,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成立,楊振華任董事長,占股85%;園林旅游公司(市城建局轄下)以沈陽市動物園現有動物、飼養設備入股,占股15%。
對于此次楊振華的成功殺人,人們在幾年后“慕馬大案”曝光時方知端倪。前市長慕綏新于1998年至2000年間收受其賄賂,為其在動物園項目立項、遷址、貸款等事宜上提供諸多便利。
這讓楊振華以極低地價獲得動物園用地(包括旁邊一高爾夫俱樂部的建設用地),并于1999年7月獲得農行3000萬貸款。據知情人透露,楊振華在修建野生動物園及高爾夫俱樂部時,出資甚少,資金主要來自借貸。
2000年12月9日,動物園正式營業,原先5元的門票在這里被改為80元。面對周邊城市的千萬人口,資方對動物園的“錢途”充滿期待。
據媒體報道,動物園前三年的收入頗為可觀,“每年收入2000多萬”,“此后,每年保守盈利1200萬,加上市政府自2006年起補貼的200萬元,動物園每年收入有1400萬元左右。”
但據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對媒體透露,真正用于動物園的資金每年不足800萬,其余都被楊振華用于還債。據《南方都市報》報道,從1996年開始,楊振華便陷入一場長達12年的企業產權糾紛案,并為此投入大量財力物力,泥潭深陷。
從現有資料分析,也許,對于楊振華而言,從介入之初,野生動物園就被其視為走出泥潭的踏板,而對園內數以千計的動物和眾多員工而言,十年后的悲劇似乎從那一刻起,便不可逆轉。
動物之殤
其實,214和它的伙伴們并非是第一次大批死亡的東北虎。
早在2004年6月24日,就有媒體報道,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動物成批死亡”,其中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丹頂鶴30余只;東北虎4只,白唇鹿3頭;扭角羚3頭;亞洲象1頭;白眉長臂猿1只”,另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21只。
據《關于東北虎的死亡報告》,此次,跟214同遭不幸的東北虎,分別死于肺膿腫、心肌炎、出血性腸炎、因骨折導致的敗血癥、因營養不良導致的心力衰竭、腎衰竭,還有兩只因襲擊工作人員而被警方擊斃。
去年11月13日,兩只老虎咬掉了電動門操作員楊靜偉的下巴,差點咬斷喉嚨。事發后,媒體的調查和員工的講述都將老虎襲人的原因歸結為“太餓”。
圍觀的人報了警,野生動物放養區規章里寫明的應該配備的麻醉槍從頭至尾沒有出現過,警察請示了林業部門后,連發10余槍將虎擊斃。
出了事故的動物園被上級部門要求“停業整頓”,“死刑犯”的潛在同黨們被趕進狹小的籠子,剝奪了它們本來還算差強人意的自由空間。
“原先它們在散放區,但是去年一段時間把它們收回來了,幾乎它們在生長過程中沒有在屋里這么關過,這個環境的變化可能是(東北虎大量死亡的)很主要的因素,”北京動物園獸醫院院長、高級獸醫師張成林說。
他在3月14日見到這里的東北虎時,發現其中一只“精神狀態特別不好”,見到人之后沒有任何猛獸應該有的吼叫、對人類或輕蔑或警惕的眼神。張成林和專家組遂給此虎下了“病危書”。
誠如張成林所說,圈養的日子對老虎們實屬難熬。首先是食物不夠豐富,只有白條雞和雞架,而對于數量,眾人說法不一。有老虎飼養員說,每天大概每只老虎能吃到兩三只雞,也有說法是,最惡劣的情況下,每天每只老虎只有兩個雞架。
不過,大家公認的是,單單是雞和雞架,并不能滿足老虎的需求,其營養結構中必須的牛肉,在封園期間的食譜上,是缺失的——三個月半中,“就喂過兩次牛肉”。
沈陽市野生動物保護管理站副站長劉曉強壓根就懷疑,這里的東北虎不認得牛肉。他記得一次政府有關部門人員去該動物園時,將帶去的牛肉喂給老虎,老虎竟然視而不吃,這讓他覺得,大概“老虎從出生就沒有吃過牛肉”。
死亡后的老虎,被解剖人員發現胃里殘存的少量雞骨;1月31日死亡的那只,胃內匪夷所思的“有手掌大小鴕鳥皮”。
肚子吃不飽,居住環境的質量也在變差。分別于2009年12月28日、2010年1月5日和1月23日死去的雌性東北虎,其外觀被描述為“身體被毛污穢不堪”“全身沾滿污物”“全身粘滿屎尿”。動物園一員工家屬聽說,那些日子,老虎就趴在屎糞堆上生活。
這些沒有名字的“山林之王”,在籠中毫無尊嚴地死去。
寡淡的生計
飼料班的工作人員從所配飼料量的減少來判斷動物生命的折損,除此之外,他們的工作內容鮮有變化。在“停業整頓”期間,除了東北虎,死亡名單中還有獅子、狼、貉子、獼猴、鴕鳥、丹頂鶴、棕熊等。
鑒于工作內容寡淡,工人們的下班時間由下午5點前移至3點。
“停業整頓”似乎比這個冬季還要漫長。

因為經費缺乏,動物園對電網、電動門無力徹底維修、全面更新,只在小范圍內修修補補,“舊的地方焊上點……那焊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員工張之翰(化名)說。他們都害怕,到了五一仍然不能開園,那這半年又白忙活了。
東北地區秋冬季節又冷又長,動物園這樣的旅游景點,一年時光半年空閑,全園上下就指望著五一、十一黃金周能帶來些收益。
從2000年建園,到今年的將近10個年頭里,幾乎每一年“冰川動物樂園”的名字都會在沈陽當地的各大報章亮相:引進極地動物了,大象下崽兒了,鬧鼠患了,老虎咬死老虎或者咬死人了,動物園封園號召市民救濟了……
當地媒體記者說,這些年下來。動物園已然被報成了“百科全書”,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然而,不管故事的具體情節怎么變幻,其核心卻總是“饑餓”,大象餓得撞墻,猴子餓得啃草皮,老虎餓得互殘或者傷人,而為饑餓進行開脫的,只有一個字——窮。
對于園子里上工的人來說,一年只有三次機會見到錢一五一、十一和春節,這是他們比較固定的發薪日子。
今年春節差點沒有發下錢,工人們通過罷工討薪終于爭取來一個月的工資。然而,工人們打算正月十五后接著討薪的計劃沒能順利實現,3月8日,園子的實際負責人、第一副總經理劉大軍辭職生效,工人們更怕園子要“黃”,討薪迫在眉睫。于是從10日到14日。員工們每天早上8點按時乘通勤車到單位后直接去食堂“坐班”,下午3點按時從食堂“下班”,動物們被撂在園子里。
這些工作人員,相當一部分人來自動物園周邊的村莊,家里僅有幾畝薄地,就近到這里打工,當上飼養員的合同工還有公司給交三險,收入千元上下也好過苦守田埂。可幾年下來。動物園拖欠工資也成了十里八村眾人皆知的事情,年富力強的人到更遠的、新近開發的沈北新區去打工,“干個保安也都賺一千三四”;還留在動物園做工的,是那些合不得斷掉養老保險的、身體不好不能遠行的、沒有什么技術不敢出去闖蕩的男人,農閑時在家無所事事的婦女和從城里退休下來的老人。在動物園辦公樓里,掛著一面錦旗,感謝園子為造福四里八店的老鄉做的貢獻。
張之翰就是被養老保險套牢的,他在這個園子里養過白虎養過大象,對動物有感情,但對自己的生計還是有些輕蔑,“跟家里養牛馬沒什么區別”。
整體來說,這個園子讓張之翰失望,除了工資緊巴還發不下來,就是對工作量和專業性的抱怨。他羨慕北京動物園的飼養員們一對一地照看動物,頂多一人照看一窩小崽,而他們的工作轄區卻是按片兒分的,4個人一班要看著轄區所有的動物:白虎、劍羚、黑白天鵝、禿鷲、野馬、熊……每天的工作就是喂食和撮糞,沒有心思、沒有精力去做那些給動物起名字之類浪漫的事情。
當然,這里也沒有嚴格的專業的定期考核,上崗前只需跟老飼養員學習一個月。2004年6月因對周遭環境缺乏觀察而在放養區被老虎偷襲致死的飼養員徐亞軍,原本是動物園里開電動門的,因為“表現出色”而升格為飼養員,提升的完成僅僅是進行了業務上的口頭培訓;那次事故也牽涉出動物園設計單位資質缺失的問題。
3月13日,國家林業局保護司司長張希武領隊的調查組來到沈陽。次日,沈陽市政府宣布接管園子,調查老虎死亡原因,救治生命垂危動物。
得到補發的6個月薪水,張之翰他們迅速復工了。
政府歸去來
就在市政府宣布接管這一天,園子的老板楊振華現身單位食堂,對員工發表講話。
“(楊)平時說話就口吃,但那天磕巴得尤其厲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嚇的。”
平時普通員工只在五一、十一這兩個盈利的重要節點上才能見到他。連園子的負責人劉大軍都說,他從來沒有主動打電話找過楊振華,后者的手機永遠是轉秘書臺。對于動物園的經營不善、資本挪用、乃至當年楊振華通過不正當手段行賄時任沈陽市市長慕綏新得以開設動物園等等劣跡,都讓員工和媒體詬病。
在食堂,楊振華說,終于盼到了政府接手這一天。還表揚大伙都是好員工,希望大家“做好人”。
張之翰琢磨了半天,啥叫做好人?大概是不讓瞎說話吧。
據當地媒體報道,楊振華此前曾向管委會明確提出不想再經營動物園,并先后于2007、2009年兩次試圖轉讓,但因動物園身負2億債款而無人接手。
不僅楊振華,動物園上上下下都因政府的接管而歡欣鼓舞。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對于接管的評價只有四個字:“無限光明”。
在沈陽老動物園員工錢家良看來,政府接管理所應當,或者說,當初就不該讓楊振華唱這一出私人經營的丑角戲:“原先動物園的設施被荒廢了,市民看個動物也那么難。”
由于當時沈陽老動物園歸屬城建局管理,因此搬遷的指令也是由建設部下達。遼建發[1999]72號文件顯示,1999年6月4日,遼寧省建設廳向建設部提交《關于沈陽市動物園搬遷擴建項目的請示》,“為了更好地開展野生動物的保護,便于游人觀瞻,沈陽市政府決定將動物園搬遷擴建為森林野生動物園”。建設部建城函[1999]201號文件批復同意。
老動物園的職工中,也有43個也隨之來到距離市區20多公里的“開發區”,他們的工資有40%的上浮。不過,在近10年中,這43名元老,有的回了老園,有的調到別的單位,只有8人目前還在棋盤山工作。
根據2004年《經濟日報》的報道,老員工回歸是因為“要繼續留下,就要把檔案轉到人才中心。我在動物園干了快30年了,馬上就要退休的人,忽然就成了民營企業的打工者,誰給我發退休工資?”
同樣進入困境的還有園子里的動物,搬遷不久就傳出因不適應新環境而成批死亡,加之經營不善,動物挨餓現象時有發生,而法律上并無對此的條款約束,就算虐待行為被證實也無法追求肇事人責任。
由于并非是動物園的上級行政主管部門,加之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主管動物保護的林業部門在行使職責過程中往往力有不逮。
一個微觀的例證是,本次國家林業局張希武司長空降沈陽后要求進園查看,但動物園方面卻以“下雪路滑,園區危險”等名義推托,交涉后張終于得以進園,卻又在虎園入口處被大鐵門攔住,門鎖被凍住,鑰匙也不知在哪,動物園方面花了35分鐘才讓張司長見到老虎。
這場被張希武司長怒斥為“恥辱”的東北虎死亡事件,直接促使楊振華和政府之間十年來的討價還價有了個看似確定的結果,前者終于不需要用“動物園的食物告急”(2006年11月封園的起因)這樣的理由號召沈陽市民捐款捐物,也不需要時而向棋盤山管委會討要撥款。“動物園這樣公益性的機構本不該由逐利第一的商人操持”的觀點。對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在全國掀起的動物園改制浪潮形成挑戰,呼喚政府重掌動物園的聲音占領了輿論上風。
對于棋盤山上的動物和人來說,政府重掌局面,意味著幸福感的飆升。
原來大象只能吃上小小的國光蘋果,十斤二十斤的,現在吃上大大的紅富士了,而且有50斤之多。
以前白虎館沒有風扇,騷味嗆人,現在正在安裝通風器了。
以前張之翰他們從來沒有領過勞保,現在則被要求上報鞋子尺碼了,說是給做靴子。園里還說,過兩天會給每人發一條毛巾。
以前在食堂吃飯,見不到半點油星,現在有了紅燒肉和雞腿燉土豆加西紅柿湯。可惜,張之翰一時沒吃適應,居然拉肚子了。
“現在啊,不差錢兒。”但沒人知道這個“現在”可以延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