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瀟梟

一群熱愛話劇的陌生人,聚集在非職業劇社“夜語”中。因為劇社,他們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因為他們,“夜語”有了超越業余、影響社會的動力
一束強光倏地打在劉巧葉身上,身著白裙的她在舞臺中央緩緩舒展雙臂,踏出了她練過不知多少遍的舞步。
這一刻,她是艾米莉——美國作家桑頓·懷爾德所著話劇《我們的小鎮》(以下簡稱《小鎮》)中的女主人公。艾米莉因為難產去世,她的靈魂回到曾經生活的小鎮。那里有胡桃樹、鄰居墨根先生開的雜貨店、還有她舉辦過婚禮的教堂。
演出這天是2010年清明節,這是北京夜語劇社特意挑選的日子,他們希望在這個緬懷逝者的節日里,與人們分享話劇中有關生與死的思考。
巧葉盡力讓自己的旋轉看起來更加輕盈,她不是專業舞者,上臺前她拼命練習,白裙子遮掩下的膝蓋,已經腫得連護膝都套不上。
巧葉的現實身份是工程師,與她對戲、飾演艾米莉丈夫喬治的,是在外企工作的“80后”劉錚。舞臺上的所有演員都有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教師、公務員、公司職員、退休工人、在讀研究生、媒體從業者……共同的是,他們都是夜語劇社社員。
成立于2007年6月的夜語劇社,名字來自“業余”的諧音,暗示著這是一個完全由業余人士組成的團體。成立之初,劇社在網上發英雄帖,為排演話劇《小鎮》征集業余演員。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一群熱愛話劇的陌生人走到一起,并從此走入另一種生活。
“非職業”的規矩
5月22日,北京市西城區文化館的一間練功房里,幾把椅子被散亂擺放在橡膠地面上。
此時距清明節的演出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劉巧葉閉著眼睛、赤著腳,牽著引路搭檔的手在椅子間穿行。搭檔時快時慢,巧葉緊跟著,沒有絲毫猶豫。
這是一個培養人際信任的“盲人游戲”訓練。從成立至今,每周六下午夜語劇社都要進行各種各樣的培訓,身份各異的社員從北京城各處趕到這里。
因為年齡跨度寬泛,這里看起來更像一個大家族。68歲的退休工人高延禎,16歲起做工廠播音員,朗誦底子好;57歲的退休小學語文教師馬桂春,聽著收音機里的《雷雨》長大,特別希望劇社能排這出戲;3歲孩子的媽媽石薇辰,一個有舞蹈基礎的外企銷售主管;還有中國傳媒大學的研究生劉章新、北京某高校的行政管理人員王春紅……
對社員們現在的表現,陳春英很滿意,“他們絕不比中戲的學生們差”。
陳春英是夜語劇社藝術總監、《小鎮》導演,師承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副教授姜若瑜。三年前,正是她在網上發出了征集社員的“英雄帖”。
事實上,陳春英更愿意人們稱夜語為“非職業”劇社,而不是“業余”。她覺得,“非職業”只是闡明不具有某種工作身份,而“業余”難免給人技藝不精之感。
也因此,陳春英特別注重劇社的規則是否被遵守。但在成立之初,總有人以各種理由遲到。
“遲到了,先站到旁邊去!”她發了脾氣。
社員們面面相覷,“不過是一個業余劇社,犯得著嗎?”
這讓陳春英更為惱火,便立了規矩,遲到三次,淘汰;無故不來三次,淘汰;連續請假超過六次,淘汰。“這兒不是俱樂部,不是沙龍。一定要有好的管理制度。”
“用業余時間做專業的事情”,這是夜語劇社的要求。劇社請來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講西方歌劇;請中央美術學院的老師講現當代美術賞析;請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表演系師生進行基礎課和素質課培訓。
讓陳春英印象深刻的一次培訓是,社員們面對面坐著,互相觸摸對方。年輕人摸著老人的頭發,就像摸到父母的,“人和人之間從來沒有那樣親近過”。 最后,幾乎所有人都哭了,這種莫名的感受在他們加入時是未曾料到的。
這給陳春英打了一針“強心劑”,就像她的一位指導老師所說的,“專業演員已經變得不會害羞了,而他們……是真實的。”
社員們的努力讓陳春英充滿信心。她的目標簡單明確:演出一部話劇《小鎮》。
小鎮是“白開水”
4個月的培訓期后,留下來的社員正式組成《小鎮》劇組。幾乎每人都有角色。
57歲的馬桂春拿到劇本,粗粗翻了三遍,感覺不喜歡,“覺得特別平淡”。持同樣看法的社員不在少數。“戲劇沖突越激烈、懸念越多,才越過癮,而這個小鎮算什么呢?”有社員質疑。
桑頓·懷爾德筆下的小鎮一角,相鄰居住著報紙主編韋伯和醫生吉布斯兩家,他們的兒女喬治和艾米莉長大、相愛、結婚,生活平緩地向前流淌。
對這位美國作家于72年前寫的臺詞,馬桂春覺得很熟悉。她飾演的吉布斯太太每天早上都要叫孩子們起床:“艾米莉!上學要晚了!瓦力把臉洗干凈了!要不然我就上樓來幫你了!”類似的話,馬桂春幾乎說了30多年,她覺得這部劇不夠“帶勁兒”。
“一個星期,不喝白開水,只喝飲料,告訴我你的感覺”,陳春英希望用這種方式說服大家。
有社員說,只喝飲料,日子沒法過,于是陳春英告訴大家,“小鎮就是這杯水,我們誰也離不開它。”
她還說,是先有了《小鎮》,才有了夜雨劇社。而這一切肇始于夜雨劇社社長李風的一次觀劇體驗。
作為一家投資公司的董事長,10年前,李風在中央戲劇學院第一次看到姜若瑜首次翻譯并帶領學生排演的畢業戲《小鎮》。他清晰記得當時的感受,“它讓我變得堅定,讓我相信世間美好的感情;它讓我認識到,什么才是一個積極、有意義的人生”。
《小鎮》曾獲1938年美國普利策獎,但從未有任何一家劇團在中國公演過。李風提出負責一切費用,請中戲的學生們將《小鎮》帶出象牙塔、在北京公開演出。讓他意外的是,那些正為找工作忙得焦頭爛額的畢業生們拒絕了。
在姜若瑜介紹下,李風與陳春英結識。曾任報社記者的陳春英因一次采訪而與《小鎮》邂逅,這部戲完全改變了她對生活的認識。她辭職去廈門讀書,組織學生排演《小鎮》。演出結束后,本來選擇獨身生活的她走進了婚姻,“小鎮讓我感受到,因為愛生活而生活,因為生活而愛生活”。
李風和陳春英約定,一人出錢、一人出力,創辦一個業余劇社來演《小鎮》。李風也希望借此來為他一直崇尚的“公民戲劇”提供一個可供實踐與成長的平臺。
“中國的戲劇社團很少。在上世紀30年代,英國曾經有3萬多家業余劇團,也就是說平均1000個人就有一個業余社團。這個數據給我一個啟示,我們的劇團少,業余劇團更少,這反映出中國的民眾跟戲劇接觸得非常不足。我希望通過業余劇社的演出,讓觀眾獲得更多接觸藝術的機會,這對我們的社會也許會有一些觸動。”李風對“夜語”充滿期待。
馬桂春開始靜靜地第四遍讀劇本。最后一幕,死于難產的艾米莉留戀生活,被獲準回到自己12歲生日那一天。她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可親可愛,父母卻沒有覺察出女兒的異常。
劇本中,深知時間正飛快流逝的艾米莉急切轉向母親,“媽,就看我一眼,真正地看我一眼!媽媽,我們就只有這么一天短暫的快樂,讓我們互相看一看吧!”
馬桂春怔怔地停住了。
她想起自己的女兒。10多年前,她每天清晨騎著自行車送女兒上幼兒園。一個上坡,特別難騎,她使勁兒蹬,還不停地抱怨女兒怎么不早點起床。這時,旁邊一個騎車人說,你別騎了,你女兒的腳都別在車里了。她下車一看,才發現女兒的后腳踝上,一片皮肉已經被蹭下,可是,“3歲多的女兒一直不敢哭,你就知道我那時對孩子有多嚴厲了。”
還有父親。馬桂春曾應允父親,要帶他去前門吃烤鴨,然后去戲院看戲。可還沒等到那一天,父親便去世了。“這個劇在告訴我們,不要做那種愚蠢的人,對身邊的事和人都那么不珍惜。”她說。
離開,還是堅持
在劇組里,劉巧葉曾經是艾米莉的“四分之一”——除她之外,還曾有三個女孩同時成為艾米莉的候選。
“當時心里就有了變化,我想,四個人怎么排?”劉巧葉有些動搖。
其他三個女孩,一個比她小。她已經28歲了,而劇中的艾米莉只有十七八歲;一個女孩比她高,已經定下的男主角劉錚有一米八幾,而她才一米六;最后一個女孩,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巧葉覺得自己沒什么希望。
正在她患得患失的時候,68歲的高延禎突然在一次練習中對她說:“姑娘,一定要堅持”。
巧葉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為了更充實的生活,她一直在堅持。巧葉是山西大同人,那里“天灰灰的,風沙很大”。她還是家里五兄妹的老小,北漂四年,慢慢明白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如己所愿。
她希望有一段如艾米莉般青梅竹馬的感情,可眼下仍是孤單一人;她希望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刷上藍色或紫色的墻,花瓶里插著康乃馨,可每月1150元的房租已是一筆大開支;她喜歡爬山、打球,花錢學習聲樂、鋼琴……現在,參加夜語劇社,“終于感到藝術不再離我飄忽遙遠了”。
2009年10月,巧葉終于等來了由她出演艾米莉的消息。但她仍然認為,自己并不是四個女孩兒中最優秀的。“我感覺,他們看重我的,是我可能不會做到最好,但我會努力去做好。”
“一定要堅持”,高延禎的話挽留了巧葉,卻沒能留住更多人。成立三年來,先后有一百多人來過劇社,最終留下的穩定社員只有20余人。其中,公司職員、退休人士和在校學生占了絕大多數,年齡以50歲以上、30歲以下居多。
今年35歲的王春紅在北京某高校工作,2009年加入“夜語”。30至40歲之間的社員,只有她這孤零零的一個:“老年人有時間,年輕人有夢想,可是我們中年人,有什么呢?”
有一個8歲的孩子,4位老人,首套房的房款缺口,一份單調乏味的工作:這些都讓王春紅偶爾憂慮。
一位經王春紅介紹加入劇社的中年男子是這樣離開的:“我很愛這個劇社,可我的妻子那么忙,孩子剛剛會走路,每到周六,我去實現我的夢想,去享受我的生活——實在有些于心不忍。”
其實,想找到一個離開“夜語”的理由,實在太容易了。每到夏季,在校生畢業找工作,不見了;金融危機,公司職員跳槽轉崗,不見了;社員搬了新家,住得遠了沒勁跑,也不見了……
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困難,王春紅他們還是如大浪淘沙般穩定下來。《小鎮》也在社員們的努力下,與公眾見面。包括2010年清明節的三場演出在內,《小鎮》已是四度公演。先后有三位“艾米莉”與四位“喬治”,還有不一樣的韋伯太太、吉布斯太太……幾乎每次公演的演員陣容都有調整。
但一樣的是,演出結束后,觀眾常常不愿離場。
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主任張先說他看后的感受:“作為該戲的觀眾,我為作品中表現的敬畏自然、崇尚親情的精神所感動,為演員的投入和激情所感動,更為此劇的所有參與者所表達出來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所征服。”
最后一場的最后一幕,臺上的“艾米莉”哭得特別傷心,她的靈魂再也承受不了時間飛逝的緊張,要求結束這一切:“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所有的這一切仍然在繼續,可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注意,這平平常常的生活有多么重要,多么美!”
卸妝之后的巧葉紅著眼睛回到家。撥的第一個電話是給媽媽的:“媽,我想你了。”沒說完便哭起來。
一位有心的社員,特別邀請了一對夫妻關系不好的朋友坐在臺下。演出結束,她對他們說道:“珍惜你身邊的這個人吧。”妻子與丈夫竟相依啜泣。
蛋糕、鮮花、甚至是洗漱用品,這些都是不愿離場的觀眾送給“夜語”的,對這個義務為他們獻出精彩演出的劇社表達謝意。
“夜語”的計劃
事實上,從劇社創立之初,社長李風便決定不賣門票,想看的人電話預訂、直接領取即可。劇社的演出地點,都是在社區附近并不熱鬧的小劇場,面向那些對藝術有興趣卻無法負擔高昂票價的普通市民。
演出是義務的,“夜語”的所有事務也都是由社員們義務分擔。
劉巧葉負責內部聯絡等繁瑣雜事,“年輕嘛,多做一點沒關系”;王春紅在《小鎮》中本來有一個重要角色,可自感能力不夠而婉言謝絕,繼而攬下了編舞、配樂、接待、訂飯等幕后工作,但她依然“覺得很自豪”;馬桂春偶爾把親手做的點心帶給年輕人吃:“這里和合唱團不一樣,合唱團唱完了就走,可在這,我覺得是其中的一分子,想為它做點什么。”
在這個宛若大家庭的劇社里,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變化。巧葉說他們就是一群生活在夜語小鎮上的人,“就是熱愛生活,不然也不會老想著這樣一個劇組。”
如今,“夜語”已經三歲了,社員們正在計劃劇社下一步的發展。
馬桂春在一次公演結束后離開了劇組——丈夫為她與劇中的“吉布斯醫生”對戲而吃了醋。一天清晨,她對丈夫這樣說:“依我以前的性格,如果我不退出,堅持要去,你也沒辦法。這是我的愛好,我心里特別喜歡,但是和家相比,你更重,我比得出來。我尊重你,尊重這個家,而這些,都是這個劇社給我的。”
王春紅則做了副導演,新排另一部戲《遠去的家園》——這是一部關注老人群體的嚴肅劇目。
陳春英今年成立了一個兒童戲劇工作室,不再做夜語劇社的“全職媽媽”,“就像自己一個三歲大的孩子,現在要把她送幼兒園了”。她打算將劇社的“集體管理”正式確定下來,請資歷最老、經驗最足的高延禎擔任副藝術總監,另一位管理經驗豐富的退休干部馬寶琛擔任副社長。
馬寶琛的設想是,讓夜語劇社實現自我生存與發展。“目前劇社排戲慢,產出少,人才流失嚴重,這樣肯定不行”。
劇社社長李風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發起一個專門從事藝術普及的慈善基金會。“其實這就像在做公益。人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一定是最快樂的。夜語劇社不需要辦得多大,重要的是讓觀眾獲得更多接觸藝術的機會。”
一些被李風邀請看過話劇的同學、商界朋友已經對此表示了興趣。他還邀請了常年為他理發的一對中年夫婦去看《小鎮》。演出結束后,這對夫婦無視迎面吹來的大風,一路熱烈討論著走回了家。這至少讓李風覺得,自己著力為之的“公民戲劇”正漸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