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悲劇:能否穿越歷史的天空

湯 涌 田 冰

70年前,斯大林曾經命令殺害超過2萬名波蘭軍官和知識分子,70年后兩國共同紀念死難者準備解開這一歷史仇恨時,波蘭總統的專機墜毀在俄羅斯的森林中。一場空難將導致兩國關系向何方發展?

這本來是夙敵和解的最好機會,但出人意料的一場空難打亂了俄波兩國關系改善的節奏。

莫斯科時間4月10日上午10時56分(北京時間15時56分),波蘭總統萊赫·卡欽斯基的圖-154專機墜毀在俄羅斯斯摩棱斯克州北方軍用機場附近,包括總統夫婦在內的機上96人全部遇難。

波蘭外交部發言人皮克沃斯基稱飛機是擦到了樹梢,然后墜機起火,俄羅斯緊急情況部的官員也證實了這一點。趕到墜機現場的《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了被齊齊切斷頂端的大樹,當地村民也都證實了這是飛機擦過的痕跡。

上午11時左右,《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俄羅斯電視臺出現了屏幕滾動消息,立刻和熟識的俄羅斯同行核實這一消息,然后趕往斯摩棱斯克。

事發地點離莫斯科大約有400多公里,沿途的公路上,不斷有警車超過,繼而是緊急情況部的車(負責救災的部門)、政府車隊和電視臺轉播車。

在離事發地5公里處,俄羅斯軍人拉起了一道警戒線,但他們允許持有記者證的人員和車輛進入。所有的記者被擋在墜機現場幾十米外的紅色警戒線之外,在這個距離,記者只能用長焦鏡頭觀察救援人員工作。

這里屬于森林沼澤,救援人員必須穿長靴工作。不斷有蓋著白布的尸體被抬出來,現場的情況很慘烈,很多尸體已經不能稱為尸體,而要稱為尸塊了。這也是為什么媒體報道中有96人、97人、98人的不同數字,而且總統夫人瑪利婭的尸體很晚才被辨認出來。

尸體和飛機的碎片散落在方圓5公里的范圍當中。救援人員正在擴大搜索范圍以尋找更多的遺骸。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趕到斯摩棱斯克時已是下午,當時天氣晴朗,但據當地村民說,上午確實起了大霧,能見度很差。飛機墜毀地離機場大約800米。俄羅斯方面稱機場曾經要求專機改飛白俄羅斯明斯克機場或者莫斯科機場,但專機駕駛員沒有聽從,而是選擇了強行降落,這才發生了悲劇。

卡廷慘案:尚未愈合的傷疤

此次罹難的波蘭總統卡欽斯基是波蘭的政治明星——他曾經任命自己的雙胞胎哥哥擔任總理,而他們兄弟過去曾經是電影童星,扮演過《偷月二人組》里的兩個小淘氣。

遇難者除了總統夫婦外還包括流亡政府最后一任總統、國家銀行行長、國家安全局局長、軍隊總參謀長、副外長、幾位主教和眾多國會議員。前總統瓦文薩的秘書、現任總統辦公廳副主任的索菲婭·克魯申斯卡·古斯特則因為身體不適未登機而逃過一劫,但現在她正在接受調查。

幾乎是宿命一般,70年前斯大林把超過2萬名波蘭精英殺死在斯摩棱斯克的森林里,70年后,前來祭奠先輩的波蘭代表團在空難中喪命于斯摩棱斯克森林。

1939年希特勒的軍隊圍攻華沙時,波蘭流亡政府撤往英國,同時波蘭海軍也按照事先的預案開往英國。前蘇聯和德國早就有一個瓜分波蘭的密約,這時也借口“波蘭政府已經不存在”而出兵波蘭東部,“從背后扎了波蘭一刀”。

在德國和蘇聯瓜分波蘭之后,雙方按照出生地交換了一些波軍戰俘,一些波軍將領認為蘇聯不是交戰國,主動向蘇聯繳槍,希望通過蘇聯到英法去繼續打仗。這樣蘇軍大概有了25萬波蘭戰俘。

蘇聯從來沒有準備這樣規模的戰俘營和物資,斯大林下令將烏克蘭族和白俄羅斯族的波蘭士兵釋放,留下數萬名戰俘進行強制勞動。許多波軍軍官都抗議這種行為,認為如果把自己劃歸戰俘,就請給予戰俘的優待,如果是逮捕,就要給大家一個罪名。

蘇聯釋放了一批農民出身的士兵,而把軍官(他們無一例外都受過中等以上的教育)、憲兵、警察、神甫、文官、律師、教授和地主關在三個主要的集中營,戰俘管理局曾經建議內務人民委員貝利亞用釋放的方式減輕戰俘營負擔,但提這種建議的人都被貝利亞投入了監獄。

1940年3、4月之間,這批人被內務人民委員部判處死刑,并由三個戰俘營分別安排處死,卡廷森林的墳坑只是被殺人員的一部分,全部的被殺害者,經葉利欽1992年移交給波蘭的解密檔案顯示,應該是21857人,處決命令是由貝利亞提出,斯大林批準的。

遇難者幾無例外地是被德國造的轉輪手槍從后腦打進子彈的,偶爾有人頭部中了兩槍,那是第一槍打偏了的,激烈反抗的人則被掀起衣服蒙住頭部再開槍。當蘇聯人發現波蘭人都死了,就把他們扔在挖好的大坑里,用土蓋好,而后在上面種上小松樹。執行死刑最多的人還得到了獎金。

1943年4月,納粹德國宣布在卡廷森林里發現了萬人坑(其實是4421人),從尸體身上的制服和獨特式樣的軍帽來看,這批死者應該主要是波蘭軍官。德國人說,這是蘇聯人在波蘭搞的大屠殺。

流亡倫敦的波蘭政府急于向斯大林追問真相。但是蘇聯政府堅稱這是德國人干的。同時斯大林指責波蘭流亡政府立場有問題,站錯了隊,和波蘭人斷絕了外交關系。

走出東歐陣營

在1945年的雅爾塔會議上,波蘭問題一直是會議的主要議題。

英美兩國與蘇聯在對波蘭的政策上有著明顯的分歧,最主要的是波蘭應成立何種政府。美國人希望成立一個合理的中立機構,通過它來成立一個新的全國統一政府,以此勸說蘇聯人放棄他們新近承認的波蘭臨時政府。蘇聯人一直不肯讓步,最終,美國人動搖了,并且力圖用一大堆詞藻來掩蓋英美與蘇聯之間對波蘭政策上的分歧,丘吉爾和英國的外交大臣艾登除了重申他們對于當時組成的臨時政府的不信任和不滿意而外,沒有什么作為了。

三大國在關于波蘭的宣言上簽了字。宣言說:“由于紅軍全部解放了波蘭,在波蘭出現了一種新的形勢。這就要求建立一個比波蘭西部最近解放以前所能建立的、基礎更為廣泛的波蘭臨時政府。因此,目前在波蘭行使職權的臨時政府,應該在更廣泛的基礎上進行改組,以容納國內外的波蘭民主領袖??”

這是一份經過精心安排的宣言,故意寫得含混。當時的臨時政府是否將被廢棄掉?或者它是否將構成改組后的全國統一政府的基礎?在新的臨時政府中,波蘭共產黨起什么作用?這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早在一年前,蘇聯紅軍逼近華沙,流亡政府下令潛伏在華沙的波蘭國家軍戰士起義,起義軍在敵我懸殊的情況下和德軍苦戰,當時幾乎華沙戶戶的男人都是起義軍,但是斯大林卻在這時命令蘇軍停止進攻,坐等德軍用63天鎮壓了華沙起義,超過18000名戰士被害,10倍以上的市民被炸死,數萬人被投入集中營。英軍曾經派飛機空投物資支援華沙,但蘇軍拒絕盟軍飛機使用蘇軍的機場。

“這事波蘭人始終記得,”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主任沈志華說,“我去波蘭的時候,波蘭人帶我們參觀他們起義的紀念碑,和起義軍最后突圍逃生的下水道,他們為這件事厭惡蘇聯。”

卡欽斯基的父親,當年就是華沙起義軍中的一員。蘇聯一直把華沙起義宣布為“資產階級政府的陰謀”,認為這是為了搶奪勝利果實。

1990年12月,在華沙皇宮舉行的新任波蘭總統就職儀式上,倫敦流亡政府總統將波蘭第一共和國國旗、憲法原件和總統印信交給了新任總統瓦文薩,瓦文薩通過這種方式,讓這個國家的歷史繞開了過去作為東歐陣營的51年。

敏感的雙邊關系

目前波蘭的政局比較穩定。根據波蘭憲法,總統缺位時眾議長掌控權力,所以波蘭的權力并未出現真空,眾議長科莫羅夫斯基執掌了這個國家的權力,而總理圖斯克則忙于處理善后事宜。

波蘭原定今年10月才舉行總統選舉,而外界一直認為卡欽斯基會尋求連任。但隨著他不幸身亡,波蘭政府不得不將總統選舉提前舉行。

根據憲法,臨時被委任為代總統的眾議院議長科莫羅夫斯基,必須在14天內宣布總統選舉日期,而選舉必須在從宣布之日起的60天內舉行,這意味著波蘭最遲會在6月底選出新總統。

根據之前所進行的民意調查,很多人都不認為保守派的卡欽斯基能夠成功連任,紛紛看好總理圖斯克的中間派候選人科莫羅夫斯基能夠當選下一任總統,但這場空難或將令政局產生變化。

空難發生后,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派總理普京趕往出事地點,而普京也許諾要全面公開地調查這起發生在俄羅斯土地上的空難。俄羅斯和波蘭兩國代表在場的情況下,由波蘭人打開了專機的黑匣子。從黑匣子的記錄顯示,飛機不是由于技術問題而墜毀的,更可能是因為駕駛員的操作不當和與機場塔臺的溝通出現了問題。

飛機失事前最后一位與飛行員進行溝通的塔臺指揮員帕維爾·浦路斯寧向俄媒承認,塔臺沒有用英語,而是用俄語與波蘭飛行員溝通,這對雙方的交流造成了障礙,飛行員需要更長的時間來理解和回答塔臺發出的指令,因為他們并不太懂俄語。對于為什么沒有采用國際慣例,用英語與飛行員溝通,浦路斯寧并沒有作出解釋。

俄羅斯宣布為波蘭墜機遇難者哀悼一天,這是絕無僅有的。到4月12日,卡欽斯基的尸體被運回華沙,而總統夫人的遺骸也已經找到,130多名遇難者家屬從波蘭來到莫斯科,普京命令衛生部部長戈利科娃給予一切可能的幫助,除了安排食宿并提供一切花銷費用之外,俄羅斯政府還安排了40多名心理醫生為死難者家屬提供幫助。

“突然發生這樣的事,現在雙方心里都沒有底。”中國社會科學院東歐研究室主任孔田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蘇聯東歐劇變之后,波蘭和俄羅斯之間的貿易往來下滑,而歐盟成為波蘭更重要的貿易伙伴,但波蘭和其他歐洲國家一樣,都需要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

“這會給雙方改善關系的進程蒙上陰影,但歷史上的問題是早晚要解決的,因為牢記歷史并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大家能夠面向未來。”孔田平說。

在飛機失事之后,俄羅斯媒體著力突出了4月7日普京在卡廷慘案紀念儀式上的一張照片。那一天,普京沒有正式地發表道歉,但在一旁的俄羅斯士兵行軍禮同時,普京右膝下跪,漸漸低下身去,將一個燃有白色蠟燭玻璃缸輕輕放在紀念碑的臺階下。這一單腿“下跪”的動作,被媒體認為“代表俄羅斯人民對卡廷慘案做了比較真心的反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