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慨

幸虧我還可以找到一個中國青年,將他比作我們今日的考菲爾德。韓寒無疑是下一代人中未遭同化、幾乎孤絕的特例。
在他1月27日去世的前近半個世紀,JD·塞林格便已告別了這個世界。
他隱居于荒郊野鎮,在美國東北部一處林中孤園匿而不出,只以偶爾的怨憤和控訴與世界交流。《紐約時報》將他比作文壇的葛麗泰·嘉寶,而《時代》周刊則說,他是美國文壇的寄居蟹,每次露頭出來,通常都是為了抱怨有人戳他的殼。
在驚怪于他決然遁隱的同時,更多的人,尤其是美國作家們,紛紛感懷塞林格給予自己的恩澤。他那本薄薄的小長篇《麥田里的守望者》,影響極其廣泛而深遠,至今不衰而常青。
考菲爾德喚醒美國一代青少年
1951年,《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旋即入選每月讀書會的推薦書目,并迅速成為暢銷書。十年后的1961年,它已經賣出了350萬冊。而到目前為止,《麥田》在全世界的累計銷量已逾6000萬冊,現在仍能年銷約25萬冊。就一個后半生拒絕出書,甚至拒絕露面的作家而言。這些數字堪稱奇跡。
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16歲中學生霍爾頓·考菲爾德在紐約一天兩夜的流浪生活,開篇脫胎于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塞林格所寫首句如下:“你要是真想聽我講,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樣度過,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衛·科波菲爾式廢話,可我老實告訴你,我無意告訴你這一切。”以馬克·吐溫的句式,將狄更斯的經典名作與“廢話”相連,《麥田》的反傳統姿態從一開始便已確定。
塞林格完全隱入學校叛逆考菲爾德的體內,不僅敘述中滿是只有小考菲爾德才會說的俚俗語言,亦以其腦思考,以其身行事,出言尖刻,語多冒犯,卻內心憂懼,進退難圓,時而受性驅力催動,起意嫖娼,時而陷入死亡迷戀,有心自盡。
然而考菲爾德之所以成為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反英雄人物,決不僅僅在于語言的顛覆性力量,而是由于書中充滿了對虛偽、惡俗、保守和平庸現世——那些“婊子養的偽君子”的激烈批判。幾乎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可疑的,唯一一個受他敬重的人,似乎還有意和他搞同性戀。考菲爾德傾慕孩童的單純與無拘束,并竭力保衛自己天性中的純良免遭成人世界同化,后者不僅偽善,而且丑惡、淫褻與污穢。經歷了孤獨、沮喪、懷疑和厭世的折磨,他計劃離開這個污濁的城市,到僻遠的鄉間尋找干凈的、可以裝聾作啞的生活,最好一輩子不與人交談。
考菲爾德喚醒了冷戰初期的美國一代青少年,讓他們從此認清眼前的世界:現在很差,將來更糟,不幻滅也不遠遁的話,只能與偽善者們同流合污,一生受控。他教會孩子們預斷自己和社會的未來關系,警告他們,與其渾渾噩噩地活,不如勇敢地面對自我。《紐約時報》頭牌書評人角谷美智子前幾天說,某些評論家對塞林洛作品表面呈現的魅力頗有不屑,指責他矯揉造作,故弄憂愁,但其作品,如《麥田》《弗蘭妮與祖伊》,以及那些廣為人知的短篇,會持續影響幾代作家。
論及馬克·吐溫的遺產,海明威有句名言:“我們全都出自哈克-芬的胯下。”美國小說家里克·穆迪則認為,對當代作家們而言,人人皆出于霍爾頓·考菲爾德胯下。考菲爾德的種子已經遍地開花,基因廣布,從菲利普·羅斯的道德小說到《畢業生》這樣的好萊塢電影。甚至訴諸青年刺客:1980年,奉《麥田》為人生指南的查普曼在紐約槍殺了約翰·列儂。幾個月后欣克利行刺里根總統,事后在他的旅館房間發現了一本《麥田》。
在中國,他總是不合時宜,陰差陽錯
塞林格本人對聲名的厭惡,已至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他與各國出版商所簽合同中,必有額外條款,如封面必須素凈,不得用任何不必要的圖案或照片裝飾,免生嘩眾取寵之嫌。按照他的標準,則1963年的施咸榮中譯首版《麥田里的守望者》想必最令人滿意。此書素黃紙皮,只印書名與作者,乃當年著名的“黃皮書”之一種,更兼“內部發行”,談不上什么宣傳炒作,甚至不可能有書評公開發表,實為樸素者中的典范。
塞林格的本意,是要讀者更多關注其作品,而非種種的商業花招和作者的私生活。不知道他是否曉得,這一反常之舉在幾十年前的中國頗為見效。由于黃皮《麥田》印量很小且控制發行(“僅供參考”),一書難求,因而產生無數手抄本,在全國城鄉的知識青年中廣泛流傳。
考菲爾德來到中國的時機非常古怪,文化大革命很快爆發,所以筆者對當年有章讀到《麥田》的中學生前輩們非常好奇,更以為它可能產生的作用極其可疑:在書中的逃學者與現世的紅衛兵之間,在滿紙的社會批判與滿世界的大字報之間,那一批熱血沸騰的半大青年究竟建立起了怎樣的聯想?
然后是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大部分知識青年們因此經歷了人生頭一個重大幻滅,知道了什么是欺騙,什么是偽善。考菲爾德終于接近了那一顆顆孤獨而絕望的年輕的心,更別提手抄本上可能未被過濾的性描寫了。然而令人氣餒的是,美國中學生一心奔逃出城,到荒僻的鄉村尋找心靈的歸宿。殊不知其中國讀者,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城市——兩種自救的道路何其不同!
1983年,《麥田里的守望者》終于由漓江出版社公開發行,筆者也在此后初讀此書,但今日回想,雖然清楚記得閱讀時的淋漓暢快,卻萬萬不敢像穆迪先生那樣,自稱出自考菲爾德胯下。或許中國剛剛告別政治、社會和精神的長期浩劫,正欲大步向前,人人盼望未來,而一心要忘卻過去。這一點與考菲爾德的心境又有天壤之別。上世紀50年代初的美國,冷戰大幕初啟,民眾普遍恐懼未來,甚至留戀羅斯福或更早以前的威爾遜時代。
80年代末、90年代初之后,中國轉向重商之路。譯林版《麥田》亦為迎合市場,不顧作者偏好,將封面改為濃彩,其中一個封面,考菲爾德化身甜美少年,宛如不戴眼鏡的哈利·波特。另一種封面,主人公考菲爾德被描繪成街頭古惑仔的模樣,半裸著,露出施瓦辛格般的性感胸肌。遙想當年,漓江首版《麥田》的封面,也曾誤將作者名印成了“塞格林”,似乎正是此書在中國這段曖昧接受史的真實寫照。
韓寒,中國僅存的考菲爾德?
《麥田》之所以始終未能在中國引發如美國般的熱情,也許因為中美兩國國情不同,所走的發展道路迥異。但也許,中國人根本就不想真正接受考菲爾德,更不想去體會他曾經經歷的那種“崇高的痛苦”。
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曾經寫道:“在一場可怕的戰爭之后,在一個可怕的假和平時期里,《麥田里的守望者》表明,年輕人有必要對成人世界的失敗提出抗議。年輕人的抗議聲多種多樣——憤怒、輕蔑、自憐——但最沉靜的聲音,也就是最正派的、迷惘的美國青年的聲音,卻證明是最有力的聲音。”
幸虧我還可以找到一個中國青年,將他比作我們今日的考菲爾德。對韓寒,筆者不想過多贊譽。但他無疑是下一代人中未遭同化、幾乎孤絕的特例。他所言所寫,鮮有超出本國大多數人之所思所想者。唯一不同的是,他說出了并被聽到。他的年輕和勇氣,時刻映照著成人世界一貫的軟弱和中產階級固有的平庸。在沉默的大多數中,有大半個知識分子陣營。他們失語的時候,是一個辛辣的年輕人站到排頭。他在巨大而沉重的壓抑中打開一條縫隙,身后的成人們也得以呼吸到少許新鮮的空氣,盡管他們仍然蜷縮在黑屋,習慣性地縮著頭。
2010年1月27日,杰羅姆·大衛·塞林格在新罕布什爾州科尼什鎮的家中去世,享年91歲。
《舊金山紀事報》日前刊文紀念,文末警告:偽君子們,小心點,霍爾頓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