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



有人說,北大和清華,從來只認自己第一,不認第二,所以中國大學的第二一直空著。直到1999年的一天,他們找到了一種可以高下立判的方式:賽艇。之所以選擇一項國人都不太熟知的運動,可查的權威說法是:牛津、劍橋兩個鼎鼎大名的學校也比這個,“賽艇是國際一流大學的標志”。十一年后,“標志”還未形成,就已有終結之勢
這是張雷記憶中的畫面:昆玉河上波光燦爛,兩只賽艇上各自坐著八名身高190公分的小伙子。兩校的拉拉隊員坐滿十幾輛車前來助戰,校內的BBS上也早已沸騰,沿岸盡是前來觀戰的人群,還有電視轉播、媒體記者——他們都在看,中國最好的兩所高校,北大和清華的賽艇對抗賽。
這是張亨全憧憬的畫面:你會看到無數人給你加油、歡呼。這個畫面會重復50年、80年,當它重復了100年后,那種驕傲就完全不同。
張雷與張亨全分別于2000年、2003年各自進入清華、北大賽艇隊。跟其他入選的年輕人一樣,他們身上,承載了一個百年名校賽艇對抗的夢想。這個美妙的意愿發軔于1999年,也許,發起者希望從那一刻起,北大、清華的血液里將多出一種基因,可以讓人們在北大清華與牛津劍橋之間找到更多的聯系。
但時至2010年,百年之路只行至十分之一,清華、北大賽艇對抗卻似乎要走向終結。
高調誕生
181年前的冬天,劍橋學生查爾斯·莫里瓦爾和牛津學生查爾斯·華茲華斯突發奇想,希望與對方學校比試劃船。于是,1892年3月10日,劍橋給牛津下了戰書:劍橋大學在此向牛津大學挑戰,在倫敦或靠近倫敦的泰晤士河上進行一次八人艇挑戰賽,時間定在復活節期間。落款為“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
那年6月10日,兩所大學首次進行比賽,從此結下“冤仇”。180余年來,除了戰亂,每年的泰晤士河上,這些英國社會的預備精英們都會以賽艇論英雄。比賽之日,數以十萬計的英國民眾沿河觀戰,比賽現場成為人們的狂歡之地。最終,這項校際賽事與著名的倫敦切爾西花展、溫莎馬術比賽、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等一起,成為“倫敦社交季”的重要活動之一。
1999年,清華與北大希望效仿牛津和劍橋,引進賽艇對抗賽,應運而生的便是兩校的賽艇隊。為參加比賽,北大清華在學校中進行緊急“海選”,挑選身體素質符合賽艇運動的體育特長生和普通學生加入。以清華為例,賽艇隊自6月才成立,艱苦訓練一個月后便迎來了比賽。
1999年7月28日,被認為是名校賽艇對抗的中國化生存之開端。這場舉行于北京昆玉河上的盛事邀請了時任國家體育總局局長伍紹祖和包括賈慶林、劉淇等在內的當時眾多北京市領導。
如此高規格的校際競技,在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在牛津劍橋的賽艇比賽歷史上,英國王室成員曾給優勝方頒過獎。雖然無法效仿牛津劍橋賽艇對抗賽的誕生方式,但就領導重視和辦賽規格而言,兩校做到了向國際看齊。
事實上,早在這場比賽之前10天,兩校便在福州瑯岐島進行過一場較量,并且在更早的3月20日,福建政府就與兩校簽訂協議,希望能把對抗賽打造成長期賽事,而“百年”愿望也因此提出。
這一點恰好擊中了公眾的興奮點,對于當時剛剛100歲的北大和還不到90歲的清華來說,“百年賽事”盡管來歷與去向都可存疑,但頗富誘惑。
《人民日報》曾對賽艇對抗背后的北大、清華心緒如此分析:“北大、清華對賽艇項目的鐘情,說到底是兩校盼望躋身世界一流學府的共同渴望。”
“清華北大意識到他們在躋身世界一流名校的過程中需要這樣一個名片,需要一個展示自己的平臺,需要一個跟其他高校拉近距離的、握手的途徑。”2000年進入清華賽艇隊的劉星宇說。他現在是中央電視臺的體育解說員,2008年奧運會時,在解說中國隊奪冠的女子4人艇比賽中激動得失了聲。
競技專業化
一些年輕人從此開始被動或主動地參與到這場夢想中。
2000年初,站在清華體育冬令營場地上,報考籃球項目的張雷正在進行測試。一位名叫李榮華的教練走了過來,她招呼張雷去測一下賽艇的運動指標。
賽艇?張雷頭腦里浮現出的是摩托艇的樣子。
抱著“多一個機會,上清華的可能性就大一點”的想法,他去了,后來進了清華賽艇隊。張雷和與他同期的隊友成了清華第一批正式招收的賽艇項目體育特長生。而召集他們的李榮華、趙衛星兩教練,則是清華在上一年昆玉河輸掉比賽之后外聘來的國家級教練。
據賽艇隊隊員姚笛的署名文章《教練式領導——清華大學賽艇教練案例及分析》記載,“這次失利給校內外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許多同學感到失望,許多校友來電詢問失利的原因。甚至校領導出訪時,被問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輸了?能否在明年的北大清華賽艇對抗賽中取得勝利,成為全校師生關注的焦點。這一切都給隊員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對外,清華宣稱失利的原因是“輕敵”,理由是10天前在福州的比賽贏了。對內,清華則痛定思痛,體育教研部在賽后立即召集隊員們開了幾個小時的總結會議。是年,學校就聘請了李、趙兩位教練,選拔專門人才,并決定寒假到浙江千島湖進行集中訓練,備戰比賽。專業的教練帶來了專業隊的訓練思路,競技精神開始得到強化,勝負不再是兩個學校“玩一玩”那么簡單了。
“我入學的時候被告知,至少上艇參加過一次比賽才能畢業。”張雷記得當時校方把問題說得很嚴重,生怕他們對賽艇輕視。
雖然事后證明,上不了艇也還是可以畢業,但比賽成績確實跟隊員們的利益緊緊掛在一起。作為體育特招生,賽艇成績是他們在校生存的前提。由于適合于大學生的賽艇賽事稀少,北大清華兩校間的對抗賽便成為衡量他們運動成績的最主要依據,并決定著他們4年后是否可以得到讀研保送的機會,甚至決定著他們平時的飲食補助是每月400元還是600元。
在2000年的第二屆兩校對抗賽中,清華終于一雪前恥,并開始了長達4年多的領先,直到2004年,北大才終于贏回比賽。
走近夢想的瞬間
在外人看來,北大對賽艇項目的投入是被清華“拖著”走的。2001年,步清華之后,北大開始招收賽艇體育特長生。盡管賽艇并不屬于北大集中力量發展的優勢體育項目,但一味輸陣的滋味并不好受。
“雖說北大的領導會很大氣,但也不是說他就可以承受(總是)輸。”2003年,張亨全進入了北大賽艇隊。同年,北大也效仿清華,聘請國家級教練員吳衛平做主教練,時任國家賽艇隊總教練的周琦年擔任北大賽艇隊總教練。
張亨全覺得,之前的勝負關系,并不能說明清華有多強,而是北大太弱了。
北大賽艇隊開始“進化”,訓練時間與強度急劇增加。張雷他們最長的一次集訓是在寧波,“一月走,五月回”,為此錯過了90周年校慶。而張亨全在“四年本科生涯中,沒有回家過過年……”因為與訓練比賽時間沖突,張亨全本科時參加校園十佳歌手比賽,從來都是只比過幾輪就棄權成了“逃兵”。
隨著訓練越來越向專業靠攏,比賽也漸入佳境。2001年的國際名校賽,北大清華的榜樣牛津與劍橋、哈佛與耶魯在昆玉河上悉數登場,中央電視臺現場直播。一時之間,人們似乎看到了中國大學躋身世界名校之列的曙光。而此后,兩校也都曾代表中國大學生隊或者中國國家隊出戰國際大賽,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真正的大學生競技走上了世界舞臺,這成為北大、清華賽艇隊的功勛,賽事創辦之初的所有暢想,在那些時刻儼然實現。
2004年進入北大賽艇隊的王琦至今記得他于2007年在美國的經歷。頭一天在波士頓比完賽,第二天走在紐約華爾街上,有個美國人拍著他的肩膀,問:“你就是中國北大賽艇隊的隊員嗎?你們劃得真不錯。”
美國路人的稱贊讓王琦驕傲,同時也讓他感到,在有著哈佛耶魯對抗賽的美國,賽艇的影響力很大。
2005年進入清華賽艇隊的趙朋對國外的賽艇氛圍也很感慨:“(美國波士頓)查爾斯河上的一個小小的賽艇俱樂部,都是一八幾幾年成立的,比清華北大的建校時間都長。”
他代表清華出戰的比賽,就是在查爾斯河上。那天河上有“1000多條艇,從小學生到老人,都比”。那次比賽,趙朋他們參加的是學院級別的比賽,比校級比賽的水平要低很多,即便如此,他們也只排在20多名。
進步需要時間來積累。清華開設了賽艇選修課,在他們戰績輝煌的那幾年,據說選修課一度爆滿。普通學生也可以上艇感受。考慮到賽艇的造價(一條船要20多萬元,一支槳要5000元),維護、看管、運輸的費用,這或許可以算作是清華成本最高的選修課。
在北大贏了清華的2004年,在校團委主導下,北大的學生社團里終于有了賽艇協會的身影,張亨全“非常熱心投入這個協會的工作,但苦于沒有條件給廣大同學體驗賽艇的機會”,他能做的只是講解賽艇文化和指導同學拉拉測功儀(陸上訓練器材,進行模擬拉槳訓練)。
相對于賽艇文化傳播的漫漫長路,還有其他問題更值得擔憂。即使是在盛況空前的那兩年,劉星宇還是隱約嗅到盛極而衰的味道:“似乎既得利益得到了,各方都滿意了,(從此)沒有人再就媒體品牌的利用、推廣傳播,以及比賽規則、賽制的完善傾注注意力。”
2003年,北京的比賽取消,從此北大清華在昆玉河上再無“對抗賽”。至于取消原因,有隊員聽說是因為缺少贊助商,也有說昆玉河水域條件不允許、水上項目管理中心領導對賽事不重視等等。另一方面,在福建的比賽一直繼續著,逐漸,遠離京城的比賽反倒成了兩校賽艇隊的真正對抗賽。
“越比越小”
大概從2004年起,賽艇的行進隱約間開始失去平衡,搖擺不定。
劉星宇認為,2004年北大雪恥,本來應該是件好事,雙方互有勝負,比賽才能良性進行。但他總覺得兩校的氣氛有了變化。“北大輸不起,清華也背上了包袱,害怕輸。”
這種異樣,張亨全也感受到了。他發現,北大賽艇隊在訓練時總有一些怪現象——有時劃著船,發現橋底下蹲著個人,在用攝像機拍攝他們訓練;有時劃著船,會看到邊上有人騎著自行車給他們掐表。
張亨全說,這是對手在打探“軍情”。
“(小伎倆)是每個隊伍氣質的問題,但這也會導致比賽的惡性(發展)或者過于強化競技的感覺。”
對于“怪現象”,清華并不承認。不過,這讓雙方的競爭氣氛變得吊詭。他們都覺得,對方應該為氣氛變壞負主要責任,但也都有所保留地承認己方對于勝負的在意。
在英美,學生參加賽艇隊就是因為喜歡這項運動,“展現自己、證明自己,培養出團隊精神”,“而在我們的隊伍里……你會覺得可能我劃這個就是為了去打比賽。”張亨全如是比較。
在異樣的氣氛中,兩校賽艇隊走到2008年。
8月30日,對抗賽在廈門筼筜湖上進行。據當時北大的一名參賽隊員描述,他們當時看到有陌生面孔出現在對手的艇上,頓時心生疑惑。一來當時兩校都還沒有正式開學,不應該有新生加入;二來對于沒有任何賽艇基礎的人,也不可能一入隊就參賽;第三,“我們對各專業隊比較熟悉……這些人肯定是專業隊隊員”。
在北大看來,這嚴重違反了雙方都不得使用專業運動員的協議。
對于北大的推理,清華隊員很不以為然。但大會組委會最終還是宣布清華違規,取消比賽成績(原本是清華獲勝),北大成為優勝者。
“那個時候之后,可能兩隊逐漸就有些摩擦。”當時目睹了這一幕尷尬的王琦說。據他回憶,當天晚上的慶祝宴,清華沒有出席。
尷尬在2009年再次出現,這回啞火的是北大。
趙朋記得,2009年國慶節在天津進行的比賽分為兩天,“第一天排位賽,(我們)比北大快了10秒。”第二天一開始是排道次的比賽,清華分在第一組,沒使勁,“放松劃的”。結果到了第二組時,趙朋他們發現北大“玩命劃的”,“我們都特詫異”。
“劃完之后,北大就上岸了,我們就問怎么回事,他們說有選手腰傷了,希望對抗賽就按剛剛這場成績來計算。我們肯定不同意啊。他們又說,那要換上一個專業隊的,我們也不同意。北大就棄權了。”
就這樣,在北大沒有正式出戰的情況下,清華捧得了當年對抗賽的冠軍。
據媒體報道,本場比賽后,承辦方天津市政府舉辦慶功宴。在宴會上,當著天津市領導,水上運動管理中心領導,北大、清華兩校領導及眾多嘉賓的面,北大“請槍手參賽”的事被人“不合時宜”地提出來。據當事人回憶:“當時校領導臉上非常掛不住。”
雙方在比賽規則以及對手道德和氣量上斤斤計較,兩校領導臉面輪流無光,雙方隊員對比賽的勝負也越來越計較。
王琦覺得,那種感覺就像是“兩個人越比越小,最后兩人都沒法活了”。
“有疾而終”
其實糟糕的事情早就在發生。
幾年前,清華大學時任黨委書記陳希在給研究生上課時,就或多或少表達過取消賽艇隊的意愿,他認為賽艇項目成本太高,搞這樣的項目對高校來說非常不值得。
根據北大和清華的“高水平運動隊建設項目”2010年的評估,清華賽艇隊每年的經費是50萬元;北大“賽艇隊總經費約94萬元/年(此項中含有北大體育基金和企業的贊助經費,作者注),人均4.1萬元/年。”賽艇項目的人均投入比其他運動隊要高出幾倍(如北大田徑隊的人均投入為1.68萬元/年)。
賽艇“燒錢”的現實讓比賽輸贏結果顯得更為敏感。
去年年中,已經從清華大學畢業5年的賽艇隊前隊長劉星宇接到通知,希望老隊員回學校開會,為賽艇隊未來的發展獻計獻策。
會議過程中,劉星宇從學校體育部副主任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便直截了當問道:“今天的會是要我們討論賽艇隊以后要不要辦了,還是討論怎么才能辦好?如果是前者,那我們沒什么好說的。”副主任周全的解釋并沒有打消劉星宇的疑慮。
時間很快證明了他的擔心。2009年年底,劉星宇跟其他一些老隊員便得知,今年的清華體育冬令營中取消了賽艇項目的招生。
“我認為這就意味著賽艇隊要進入自然消亡的狀態。”劉星宇說。如果連續兩年不招生,老隊員又相繼畢業,余下的隊員勢必連一條艇上的8個人都湊不齊,如此一來,賽艇隊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就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北大也沒有在同時期進行的冬令營中給賽艇預留位置。
在北大體育教研部主任郝光安看來,北方缺少合適的訓練場地、常年外訓對學生學業的影響、巨大的資金投入,都是取消賽艇特長生招生的原因。
清華方面的態度也大抵如此。該校主管體育的黨委副書記陳旭說,她不清楚今年會不會還有兩校的賽艇對抗賽。
目前兩校的賽艇隊還沒有停止訓練,“仍然在為未來有的沒的比賽進行著準備。”劉星宇說。
當外界知曉昔日豪情萬丈夢想百年的北大清華賽艇對抗賽可能就此消亡時,關注的目光又像當年它轟轟烈烈誕生時一樣,齊聚而來,只是萬般贊揚化作了批評,唯一的表揚來自新華社,其評論認為,踐踏比賽規則使得比賽“有疾而終”,兩校的這種當頭喝止的行為“知恥近乎勇”。
北京大學體育教研部副主任劉錚拒絕《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道:“因為本身就已經很痛苦了,(媒體)還揭傷疤……這個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了,不再多說了。”復雜情緒,溢于言表。
而據郝光安透露,“(北大)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重點發展項目,我們現在開始重點發展籃球。”
大概沒有人在意,那些被賽艇塑造了的隊員們,他們的心緒如何。
他們有著相近的身高(190公分左右),相當的體重(90公斤左右),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相同的劃槳動作,在走上艇的那一刻,把自己的個性收起,像一枚枚碼得整整齊齊的硬幣,要求自己堅毅并服從集體。他們希望10年后再回母校,這里會有一個地方,讓他們覺得不陌生,即使一個人都不認識,還有賽艇隊可以回去探望。
北大和清華的榜樣——牛津和劍橋也在泰晤士河上翻過船、別過槳、犯過規;有過某一校瘋狂的十多連勝,也有過兩校無法分辨的平局;有過為規則細節發生的不休止的爭論,也有過博彩公司的贊助和下注……但這項賽事終究舉辦了近160次,跨越了兩次世界大戰。這里走出過攝影家、下院議員、滑稽戲演員、劇作家,以及奧運會冠軍。
而北大和清華,才剛剛開始,卻似乎已走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