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戈
今年的武漢大學頗有些流年不利。先是發生了一起據說在中國大學領域十分“罕有”的腐敗案;近日,又有網帖爆料稱,武漢大學寡情薄義,在一位功勛教授病危之時,宣布與其解除聘用合同,停止提供醫療費和住房。
此事乍聽起來,令人憤怒于武漢大學的刻薄寡恩、官僚化的無情;可細細分辨其中細節,追索羅生門般敘事背后的真相,你會發現,武漢大學也許只是被迫充當了悲劇的陪襯。
據2009年11月17日《廣州日報》報道,新聞主角張在元,乃是東京大學工學博士、UIA國際建筑師協會研究員、中國一級注冊建筑師。1984年開始主持籌備武漢大學城市規劃專業,1988年出國留學,此后一直在外叱咤風云。2005年,他獲聘為武漢大學城市設計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院長,算是落葉歸根。依雙方簽訂的聘用合同,張在元每年在武大學校工作時間不少于一百二十天,即非全職聘用,其人事檔案關系不在學校,亦不享受校內教職工住房及公費醫療等福利。然而,自2006年起,張在元便因患上了罕見的神經元傳導障礙而住院療養。武漢大學宣傳部門負責人稱:“雖然張教授長期不能在崗工作,學校仍舊按s原合同約定繼續發放其薪酬用于其醫療和家屬生活。”截至2009年10月,學校除補貼十六萬五千元外,已經墊付醫療費用六十八萬六千余元。
這里可以算一筆功利主義的賬。首先,張在元教授之功勛,并非貢獻于武漢大學。他真正學成歸來,施惠于武漢大學,僅短短一年。對于這一年來的情分,武漢大學已經為其支付了超出合同規定的數十萬元醫療費,怎么說都是仁至義盡。
爭議出自接下來的一幕。2009年4月30日,張在元與武漢大學的聘任合同到期,自然終止。據其親戚兼委托人陳四平稱,恰在這一天,“當時張教授只有老伴在身邊,學校方面派了人事、組織、學院、校醫院四個方面的人來,當面宣布與張教授解除合同,張教授當時就面色大變,老淚縱橫”。
假如這一幕完全屬實(武漢大學發言人認為“網上內容片面,過度夸張”),那么張教授遭遇之凄慘,直追當年的陳寅恪先生——在1967、1968年之際,貧病交加的陳寅恪曾經向中山大學遞交了一份“申請書”,內云:“因心臟病需吃流質,懇求允許每日能得牛奶四支(每支約四元八角)以維持生命,不勝感激之至。”——此情此景,錐心刺骨。
盡管從法理上講,武漢大學所選擇的與張在元教授解除合同的方式,并無什么錯謬可挑——陳四平稱,“學校為了盡快解除合同,居然擅自更改合同時間”,這很好辦,拿出證據,法庭上論是非好了。但從情理上講,武漢大學此舉實在不妥,不妨理解為官僚主義在暗自作祟,政策的執行者像冰冷的機器一樣,履行合同精確到某一日甚至某一秒,同時卻麻木不仁,冷酷無情:難道不能換一種婉轉一些、溫暖一些的方式宣告合同的結束?非要這么硬邦邦、冷冰冰?本該以人為本的大學絲毫不知、不顧人情冷暖,還憑什么“自強,弘毅,求是,拓新”(武漢大學校訓)?
但是,武漢大學之錯僅止于此。那些以此而猛烈批判武漢大學的人士,恐怕找錯了靶子。大學不是慈善機構,沒有義務養老送終。與其苛責實際上已經盡責的武漢大學,不如迫切追問:張在元教授既非武漢大學的正式員工,那么他的人事關系單位在哪里呢?相應的醫療保險度為什么不見蹤影?若為退休后返聘,還有養老保險呢?最終,批判的矛頭應該指向脆弱不堪的中國社會保障體系。
從三代開始,中國人就在探尋“老有所終、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社會制度,可今日,我們依然得直面這個迫在眉睫的難題:老有所養,誰來養?很顯然,武漢大學并不是適合的主體。法律所規定的主體無奈缺席,或者借用時下正流行的術語,叫“臨時性隱身”,令武漢大學淪為道德批判的冤大頭,淪為民憤的出氣筒。這嚴重錯位的一幕,也許更讓病榻之上的張在元教授“老淚縱橫”。
插圖 / 還不及一條狗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