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記得八月中旬,和朋友們坐在北京世貿天階談論著中國現實的種種,一種空前的庸俗感,讓我們備感窒息。電視上無窮盡的選秀節目,互聯網中的謾罵和煽情,名為“海德堡花園”的樓盤,書店里積壓的成功學書籍,從《貨幣戰爭》到《明朝那些事兒》、《中國不高興》的暢銷,再到山寨手機的擴音器中放出的流行音樂、拙劣的大制作電影……“這幾年的變化太大了。”一位朋友感慨說。我清楚她的意思。眼前的社會正給人一種壓倒性的印象:昔日的意義和標準都失效了,同時一種更強大的標準到來了。
作為一本書,它不需要精致的寫作和富有邏輯的結論;作為一位歌手,她不需富有創造力,只要善于模仿;作為一位導演,他只要畫面驚人,不要引人思考;作為一家電視臺和一份報紙,只要能吸引到更多的觀眾和讀者,它可以將所有的節目和版面都變成娛樂……只要獲得了成功,沒人在乎它的不擇手段和臭名昭著。所有的界線也都模糊了。你分不清文化和娛樂、高雅和粗劣、創造和摹仿、秩序和混亂、公共與私人、可愛與幼稚,它們之間的區別到底何在,或者這種區分是否還有意義。
這是每個時代都共有的問題,還是在此刻的中國尤其突顯?
我記得那種批評的快感,我們列舉了種種現象,然后為它們都加上了粗鄙的標簽。在兩杯咖啡之后,帶著滿足離去,似乎剛剛與一頭怪獸搏斗一番,然后揚長而去。
在此刻的社會,那種公然的愚蠢和丑陋太多了,你可以不斷地表明對它們的批評態度。但是在批評背后,卻一直使用著同樣的邏輯,甚至腔調。是的,你可以從芙蓉姐姐批評到小沈陽,從東莞的白宮談論到北京的央視大樓大火,你可以對各個熱門話題進行理性的分析,卻經常發現自己成為了批評對象的俘虜,“理性”變成了偏執,“冷靜”退化成固執,而你批評的對象仍層出不窮,傲慢地我行我素。
抗爭是人類創造力的源泉,但關鍵是你抗爭的對象是否是強有力的,而你抗爭的方式是否具有獨特性。我試圖抗爭的是什么?庸俗的社會現實嗎?我的方式又是什么?僅僅是為它們貼上庸俗的標簽,表明自己的立場嗎?
我厭惡那無處不在的中國現實。它們一方面無序和喧鬧,另一方面又連結成一個強大的秩序。你在深圳的山寨手機市場和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的選拔現場,發現了某些相似吧;你在網絡聊天室感受到的情緒,和你觀察中國的城市建筑的感覺也頗有些相同吧……當今社會令我們很多人愈發感到壓抑的最重要原因,不僅是來自于外在的政治或者經濟壓力,而是一種越來越強大的既定思維和秩序。
而我似乎也在陷入相似的邏輯。每當在理解中國現實遭遇的困境時,我就求助于一位或是很多位思想家,他們生活在不同的過去,大多早已死去。他們也構成一個既有的秩序。歷史經常重復自身,而人們也經常遭遇相似的困境,發出的憂慮和尋找的解決方案,也經常是共同的。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理解現實社會的某種捷徑,卻很少想象這捷徑是否真的能順暢地進入到現存龐雜的道路上。在我排列出的無窮捷徑中,我卻找不到那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了。
該怎樣將這些模糊的感受變成更清晰的言說呢?一場大雨剛剛過去,空氣里有草和泥土的清香,我仍毫無頭緒。
【選自郭玉潔等著《單向街
002:先鋒已死?》寧夏人民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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