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止“80后”“沒有昨天”

林正德

最近,前文化部長、著名作家王蒙與“80后”女作家張悅然展開對話。王蒙稱“80后”作家在“躲避歷史”,對他們作品的基本印象是“沒有昨天”。

也許,王蒙的看法是對的。其實,與其說“80后”和“80后”作家們在“躲避歷史”、“沒有昨天”,不如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昨天的歷史或者只知道一個概念化的歷史輪廓。就拿“80后”必修的高級中學課本《中國近代現代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6月第2版)來說吧,該課本說:“資產階級右派公然提出要共產黨退出機關、學校,公方代表退出公私合營企業,要求‘輪流坐莊,妄圖取代共產黨的領導。他們有的說社會主義制度不如資本主義制度;有的攻擊新中國初期的歷次運動‘失敗的居多;有的反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等等。這些言論引起了黨和人民的警惕?！薄胺从遗啥窢幨潜匾?。然而,黨中央對當時的階級斗爭形勢估計得過于嚴重,反右派斗爭嚴重地擴大化了?！睂Υ嗽u述,請問當年也被打成“右派”的王蒙先生難道會認同嗎?

至于“文革”,課文連圖帶表格共七頁,其中講批判《海瑞罷官》和“五·一六”通知的就占了快兩頁,然后,只字不提工作隊進校大揪“右派”學生之事,就莫名其妙突然冒出個紅衛兵來。1966年,“從這年夏天到冬天,毛澤東在北京先后八次接見紅衛兵和大中學校師生。第一次是在8月18日,這次接見以后,紅衛兵運動遍及全國。在江青等人的煽動下,紅衛兵沖向黨政機關、學校、文化團體,以至工廠、農村,揪‘走資派、‘黑幫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薄?967年初,由張春橋、姚文元等策劃,上海出現了所謂‘一月革命,造反派奪取黨、政各級領導權。‘文革進入‘全面奪權的新階段。接著,全國各省市掀起奪權高潮,許多地方發生武斗,生產受到破壞?！比缓?很快就是九大、九屆二中全會、“九一三事件”、“全面整頓”、“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最后,“四人幫”垮臺。

這就是“80后”所學的中國現代史,線條粗得不能再粗。他們從小學到高中,十多年的時間都沒有把歷史學好,這又是誰的責任呢?看他們學習歷史的方式就知道了:不過就是記憶那些歷史事件的年代、經過,還有早已定論的歷史意義。

既然“80后”不知道昨天的歷史,也沒人希望他們知道,那他們不如遠離是是非非的昨天,到虛幻的世界展開他們無限的想象空間。于是,玄幻文學便應時而生,什么魔杖、魔戒、魔法、魔力、魔咒都出來了,還有上面鑲有神奇“噬血珠”的燒火棍也出來了;于是,靈異文學也應時而生。

其實,豈止“80后”“沒有昨天”,上一代人也“沒有昨天”,就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在甘肅省夾皮溝勞改農場關押了三千多“右派”,其中大部分人皆餓死或非正常死亡,能夠幸存下來的只有幾百人,而活著走出夾皮溝的這些人現在也差不多都死光了,但這些人中就沒有誰把自己的悲慘遭遇寫成長篇小說或長篇紀實文學,如果不是當年知青楊顯惠在上個世紀末歷盡千辛萬苦走訪幸存者,寫下了《夾皮溝紀事》,搶救了這段慘烈的歷史,那么,世人根本就無法知道這一悲慘的昨天,夾皮溝“右派”們的尸骨連同他們的苦難歷程都會被掩埋在茫茫黃沙之中。

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被錯打成“右派”的有五十多萬人,但就沒有一個“右派”把親身的悲慘遭遇寫成《古格拉群島》式的長篇小說。如今,他們大都已辭世了,再也沒人真切地知道他們的昨天。倒是叢維熙、張賢亮寫出了幾部“大墻文學”的中篇小說,但這些和同一時期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一樣,只是“撥亂反正”時期的“啟蒙文學”和“萌芽文學”。遺憾的是,就是這些作品在后來的所謂“清污”運動中也銷聲匿跡了。

曾是北大著名“右派”學生的張元勛在《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一文中道:“北大百年校慶,昔日的受害者與知情者們歡笑雅集,但總讓人感到一種凄然與失落的氛圍,異于當年。大家說來說去,話題惟在懷舊,竟無一人詢問這些受難者五七年之后的苦難歷程(其實那是最重要的話題),回避語涉‘個人的命運!為什么呢?這正如錢理群先生所說:‘在我們這些老校友的北大記憶里,原是深藏著那一段或難堪、或痛心,因而‘不好說的歷史,誰愿意輕意攪動……”。

其實,“不好說”的歷史或要躲避的歷史不僅僅只是“反右”斗爭,還包括文化大革命。眾所周知,“文革”的潘多拉之盒是在北大打開的,“文革”十年,北大始終處于運動的風口浪尖上,這些“不好說”的昨天都躲避了,百年北大就只有前天和今天,所謂百年實際上只是支離破碎的斷代史。

那些“80后”、“90后”沒有昨天,不知道歷史,當然要理直氣壯地遠離說不清的歷史;而老一代人又刻意躲避歷史,集體失憶,我們整個民族失去了昨天,就像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所展示的,只是輝煌的前天和今天。我不知道整個民族集體失憶是不是一件好事,沒了昨天的歷史難道還是完整的歷史?其實,歷史對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的,許多人一生沒上過歷史課不也活得好好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在1903年寫的《革命軍》中說:“中國人無歷史,中國之所謂二十四朝之史,實一部大奴隸史?！睆垚哿嵴f:“歷史是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比绱苏f來,沒了昨天的歷史又怎樣呢?

題圖 / 思想掃雷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