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敏
我的一位記者同行曾經說:“我親眼目睹了拆遷新聞門檻的提高,現在只有自焚才能引起媒體報道的興趣。”是的,能被新聞報道的拆遷故事,是少數最極端、最沖突的;而我父母和我家鄉的人們,卻是沉默的一大群。
我爸媽是倉促間決定要回家去跟政府談判的。他們急急忙忙收拾了兩袋子行李,從“黃牛”那里搞了兩張火車票,第二天就趕去了火車站。
候車室里擠滿了坐著、站著或躺著的人,我爸爸揀一塊人縫里的空地把行李放下,在周遭的嘈雜聲里扯著嗓門表達了他的“雄心”:“這次回去,如果順利,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帶著四五十萬塊錢回來。”而我媽媽卻站在一旁憂心忡忡。
在北京住了不到一年,他們這次回去,是要將兩個人辛苦一輩子積攢下的財產——一幢二十二年的老房子——賣一個價。“買主”是政府。
拆遷,這個有關摧毀與重生、剝奪與給予、公平與財富的故事在各處輪番上演之后,終于到了我的家鄉,蘇南一個只有二十多戶的小村莊。
“能拖就拖唄”
原本他們還不急著回去。“能拖就拖唄,拖得越晚補得會越多的。”我媽媽說。
這是她聽來的經驗。拖著不肯簽字,幾乎是農民們惟一可用以跟政府談判的籌碼。“反正不先簽,要簽也要等村里其他人家簽得差不多了再回去。”這是老兩口商議過多少回之后的對策,“我們不急,他們(指政府)才急。”
可隨著村里的消息一天天通過電話傳到北京,爸爸的神情日益變得沉重起來。一天吃飯的時候,他悶悶地說:“看來情況不樂觀。”
原來前一天夜里,一幫“打手”闖進我一個堂叔的家里,逼問:“簽不簽字?”堂叔逃到樓上打電話求救。爸媽從睡夢里被電話驚醒。我爸爸一邊幫堂叔想對策,一邊覺得自己呼吸急促得氣都喘不上來,而我向來膽小的媽媽在一旁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咚”止不住地狂跳。接完電話后倆人面面相覷,臉色煞白,說不出話。那一晚,我媽媽再也沒有睡著。
“攢個兩百塊養老防荒年”
我們村里如今面臨拆遷的,大多是那些建于1980~1990年代的兩層半或三層的小樓。
在房子剛建好那陣兒,我爸媽曾經盤算過未來。我媽媽一項一項列算了各項開支和收入,然后心滿意足地說:“咱們再攢個兩百塊,就能防一防荒年,養養老。”
“嗯。”我爸爸也志得意滿地說,“明年還會有進賬呢。”
這是一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時,聽到他倆躺在被窩里的對話。那時我心中莫名充溢起一股安定富足生活散發出的甜香。
“公家”來了
政府看中的其實并不是我家和我們村里那些半舊不新的房子。
村民們似乎從未想過這一點,比如我爸媽。直到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順嘴說起:“其實房子不值錢,值錢的是地。”我爸媽愣了一下,然后我爸爸開始點頭,而我媽媽卻反駁說:“那有什么辦法,土地本來就是國家的。”
其實村里人早就對土地失去了親近感。
當不久前各家的耕地被統一征收之后,拆遷的消息變得確鑿時,好幾個鄰居叔伯都打電話來北京“報喜”,奔走相告。隔壁的鄰居還給我爸爸發來一條短信:“在大都市生活很精彩吧?我們終于不用再種田了!哈哈哈……”
中國農民幾千年來視作命根的土地,就這樣變得輕賤了,像雞肋。他們只有耕種的義務和權利,卻無法享受更多的價值。他們都不能像祖輩那樣,將田地拿到市場上去交易,更別提直接變賣給開發商,或自己蓋上房子去售賣了。
他們幾乎沒有別的機會,只有等著“公家”來征收,聽憑“公家”拿去賣個高價,從中抽走大頭。
現在“公家”來了。
“犟一犟總會多得些吧”
從稍早一批拆遷的其他村民那里,我爸爸托人探聽到,房屋各項補償零零總總算下來,能折合到每平方米一千兩百元左右。
于是他不知來來回回跟我算了多少遍的賬:我家老房子總共五百多平方米,能補六十多萬,刨去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和一套八十平方米的安置房,手頭還能富余二三十萬。每次算完,他就呵呵笑著說:“夠我們老夫妻養老啦,不用再當你們的累贅啦。”
結果等到拆遷告示發下來,我爸媽有點傻眼了。按照告示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標準,我家只能補償二十多萬;為了鼓勵人們當月25日之前簽字走人,告示上列了政府開出的獎勵,哪家遷得早,得的獎勵就多。即使算上最高等的獎勵,也就是說最配合政府工作,馬上簽字搬走,也只不過再多得十多萬。
我媽媽叫道:“怎么連付安置房的錢都不夠啦,還要倒貼?!”
我爸爸也嚷了起來,“這肯定是胡來,沒按照政府的拆遷文件辦”,“回去談得攏還好,把我逼急了的話就去告他們違規!”這個老黨員氣哼哼地說。
可是當我從網上找來所謂的拆遷安置文件,細細看下來,發現按照這份幾年前制定的文件,我家房子“價值”更少,也就十多萬吧。
當我把賬算完,我爸爸的臉色一下子慘然,半晌說不出話,只在那兒搖頭嘆氣。
從那時起,爸媽開始不安了。我媽媽還是會說:“犟一犟總會多得些吧。”但明顯沒有底氣了。
其實在我爸媽決定回家談判時,就已經調低了心理預期,從原來的六十多萬,調成了四十多萬。“差不多就行了。”我媽自我安慰般地說,“哪里能弄得過政府呢?”
沒用上的“籌碼”
其實我爸媽是帶著一點“籌碼”回去的。
我爸爸漸漸意識到,拖延——這個他們原先惟一擁有的談判手段看來是不堪一擊的。他想到了我的錄音筆。我幫他將錄音筆連上電話,教他怎么使用這種他此前碰都沒碰過的數碼玩意兒。然后在接聽拆遷辦工作人員電話的時候,他就摁下錄音按鈕。
他只是出于一種模糊的意識:不能讓他們在電話中“騙”回去了,得留下憑證。但是在他第二次使用的時候,竟有了意外收獲。
那位工作人員在游說的過程中,提到他們派人毆打那位村民的事情。“該打!”工作人員義正辭嚴地說,“他自己不簽也就算了,還去動員別人也不要簽,做反動工作!”此外,還有更加“雷人”的話語,不便公開發表。
我爸爸如獲至寶,要我一定好好保存這段錄音。他盤算著,回去談判,真到萬不得已,就將這段錄音放給對方聽。我教他:“告訴他們,別太過分,否則把這段錄音發到網上去。”“好,發到網上!”我爸爸興奮地說。其實他還沒搞明白網是個什么東西。
在他們上火車之前,我不得不將我作為一名記者暗訪的技巧傳授給我爸爸,教他如何將錄音筆不露聲色地藏在包里并讓它偷偷運轉。
就這樣,他們擠上了南歸的火車。第二天一下火車到家,就置了一桌酒席,備了兩條煙,請拆遷辦的人邊吃邊談。
這段錄音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在酒桌上鄉村熟人式的和諧中,在對方爽快給出的一個價位之上,我媽媽只扮了一次“黑臉”,犟了一犟,在增價五萬元之后,老兩口就鳴金收兵了。
第二天,他們輕松地跟我報告說,已談下補償款四十多萬。正是他們的心理價位。雖然老兩口算了算,拿這四十多萬支付掉兩套安置房的錢和裝修費用,就幾乎不剩多少,但比起先前到底漲了十多萬,算是滿意了。
其實如果他們當場放出那段錄音,我相信能要得更多。但我爸媽堅決放棄了,因為不想害那位工作人員就此砸了飯碗,這樣“不厚道”。
“人不要太貪心。”我媽媽說,“人家也不容易。”為此我爸爸還在電話里囑咐我:“把保存的錄音刪了吧。 ”
別了,土地
村里人基本上各自在簽完字的第二天就忙著搬家了。他們把先人的遺照從墻上摘下來,把家什拉走,然后各奔東西。
人們好像很少留戀這個村莊了。這些做了幾十年鄰居、妯娌、兄弟的人,在漫長的時間里積下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恩怨、矛盾、是非和閑言碎語;拆遷到來的時候,為了爭奪父母的補償,有些人家兄弟反目,姐妹揪打。“其實人人心里都盼著趕緊散了吧。”這是我媽媽的觀察。
幾天時間,村里已經是一片廢墟,我爸爸后來再看當時拍下的廢墟照片都已經分辨不出是誰家了。瓦礫覆蓋了我們曾經生活的土地。“就像大地震過后一樣。”我爸爸說。
村子的搬遷是如此徹底,就連我那個最初來這里扎根繁衍的曾曾祖父,也在搬遷之列。人們把他的骨灰放進鎮上的陵園里,在那些數不清的一格一格的牌位間里,占據上一格,永遠地告別了土地。
他和我的曾曾祖母曾經緊挨著村邊那條河流安息,現在那里將會被圍起來,成為一個公園。我們的村子身下,則筑起一條寬闊的道路。用不了多久,不遠處那條從千里之外綿延而來的高速鐵路上,就會有列車像風一般地呼嘯而過。
【原載2010年第21期《視野》】
題圖 / 揮別 / 賽凱特·亞拉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