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錫文:不能再對不起農民

柴 靜

一

四年前我采訪陳錫文的時候，他說：“中國農村的水利設施，長則七八年，短則三五年，會出現全面的崩潰。”

今年的局面我們都看到了。結果就是今年首次出現夏糧減產。

很多人覺得沒糧的話，有錢可以買，但陳錫文說這條路走不通。

他說：“我們現在從全球買糧，只能從四大公司手中買，96年初我去芝加哥的期貨市場，總裁請我們吃早點，因為他的辦公室就在交易大廳的上面，大玻璃是透明的，吃完早飯我們想過去看看，這個老總一把拉住我說，你千萬不能過去。我說為什么，他說底下一看中國人又來了，今天玉米一定是漲停板。確實是這種狀態，所以中國人一出手，人家就炒你這個概念。”

他說：“這吃不吃虧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真要不夠了，第一，全球從量上來說救不了你；第二，你可以把全球的糧食市場搞得所有人都吃不起糧食。要鬧到這個程度，那你說那時候中國將被人看成是什么，你是個攪局的人，你是個生事的人，你是個威脅，你是個壓力。”

二

我當記者十年，采訪陳錫文多次，這一次覺得他格外憂患。

2010年，他就怕這十八億畝的耕地，守不住。

各地要加快城鎮化，都盯著這地呢，紛紛說房價高就是因為你不放地。

他說：“如果說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把它折成市畝的話，合一百四十四億畝，就是耕地在國土面積中所占的比重不過百分之十二點五，為什么一定要盯著能長莊稼的地來蓋房子？那不是自己毀自己的基礎？所以你到歐洲去看，為什么人家有很多山城，為什么要把房子都建在山丘上、丘陵上，不就是為了保護耕地嗎？而我們呢，城市建設一味地鋪大餅，城鎮郊區的地是我們耕地中的精華，最好的地，水利設施，排灌設施健全，是人們最精心照顧的地，流失最快的也是這個地。”

三

農民不愿意，但是很多時候沒辦法。我在做調查工作的時候，觀眾來信的一半是農村征地問題引起的沖突，我做了七年調查，做的最多的也是這個題材。

他說：“從強制這個角度去看，當然它會把一些矛盾更加激化起來，第一，講理我跟你很難講。第二，從保護自己的能力上說，你蓋的公章，你說文件發下來了，所以大部分農民都不得不忍氣吞聲，就走了，離開自己的家鄉，離開自己祖祖輩輩生養的地方，不得不是這樣，它積累的這種社會矛盾是非常之多的。”

“那他們會覺得說，農民也是愿意的呀。”

這話他在地方上聽得多了，有點激動。“農民愿意？你告訴他你拿他的地賣了多少錢嗎？你只要敢跟他講，農民說你把我的地賣一百萬，我只要二十萬就行了，這事你就隨便。你不能再對不起農民，老讓農民吃虧。”

兩年前我和老范一起做了一期《征地破局》，也是采訪他，說到征地這事情本來應該像賣大白菜一樣，買的賣的直接談就可以了，現在一定要政府征地，再倒一手，農民拿的只是百分之五的小頭兒，吃虧吃大了。

當時他說源頭是1982年的憲法修正案里的一句話——“城市土地收歸國有”。

這一收，一旦農村土地要轉成建設用地，政府就有權力征收，于此埋下了日后中國大地上的很多沖突。

四

他曾經遇到一位老農民，跟他說：“現在總說城鄉統籌，統籌統籌，我們都很歡迎，但是你們多幫我們籌著點，不要只想著統我們的地。”

這話讓他很感慨，所以他說：“真正的城鄉統籌，房子的形式，房子的大小還是次要的。如果能把這條路鋪平，讓一個人，無論在犄角旮旯，還是在繁華的地方，都覺得我在這張社會保障網的保護之下有生存的能力，那這個就成功了。”

這些年我采訪他，有兩句話，給我印象很深，一句是他說中國經濟如果出問題的話，一定是農村經濟出問題。還有第二句話是中國未來的一個大的坎兒就是幾億人進城，就看這個坎兒能不能過得去，我問他這兩句話怎么理解？

他說：“我想從整個國民經濟的角度來看，沒有人否認農業作為一個產業，在整個國民經濟的所有產業中，它是最弱的一個。”

“但也有人說，現在中國農業占GDP也就是百分之十一多一點點，反正比例也不太大，你用不著太在意農業的事。”

陳錫文說：“人越來越多，地越來越少，所以我說如果中國出問題，很大的問題是出在農業上。另外，你想要越過這個坎兒，這么多人進城往哪里放，來做什么，以及城鄉關系怎么辦，所以我想今后的發展，有兩個方向要把握好，大中小城市、小城鎮協調發展和推進城鎮化與新農村建設并行不悖地雙輪驅動，這才能做得好。”

陳錫文，六十歲，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 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

【選自《價值中國網》】

插圖 ／ 白忙活 ／ 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