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忠


在十二三種十四冊的三聯版《陳寅恪集》里,最讓人翹首以待的無疑是《書信集》和《講義及雜稿》。
《書信集》所收的二百余通書信,雖然有不少已經在此前刊布,但是發表這些書信的書刊并不容易找尋,現在匯成一冊,自然是讀者大為歡迎的,更不必說很大部分此前沒有發表了。比如致陳述先生的二十余通是《書信集》里的第二大宗,最早發表在王永興師主編的《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此書僅印了七百多冊?!稌偶返淖畲笞谥赂邓鼓晗壬钠呤咄?,基本上是由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王森先生從該所的傅斯年檔案中檢出的,它們的價值更是不須多說的。
研究某個重要的歷史人物,書信的重要意義是怎么估量也不會過分的。如可以補年譜之缺,1929年致傅斯年函(《書信集》第24頁,以下提到該書,只標頁碼)就有“弟接到哈佛聘書,囑授華梵比較之學,弟以與中央研究院有著書之約辭之矣”,為蔣天樞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所未言。這種情況不在少數。有些甚至可以修正相當親近的人的說法,倘若沒有這些書信,親近者之言是很容易被當作信史的。如陳寅恪先生之女流求、美延關于抗戰時期的回憶,就有可以據書信補正的地方(可以比較《書信集》第84-88頁與《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相應部分);叉如吳宓先生《答寅恪》詩自注有“聞香港日人以日金40萬圓強付寅恪辦東方文化學院”之說,據《書信集》第85頁,當是“軍票20萬(港幣40萬)”。軍票是日軍掠奪占領地區的一大罪惡行徑,至今尚有受害者要求日本政府賠償。
《書信集》最有價值的部分應該是致傅斯年函中反映出來的陳寅恪先生抗戰期間的生活,以及在顛沛流離、“死亡在即”(第84頁)之際體現出來的愛國精神。如打算赴牛津時,考慮“由港赴歐英船貴而遲,意德則中日戰爭時不可坐,免受精神痛苦”,“上海亦在經濟上、政治上皆不能住”,等等。
陳寅恪先生的律己之嚴、絕不茍且也在《書信集》里有非常具體的反映。比如,“別有一點,則弟存于心中尚未告人者,即前年弟發見清華理工學院之教員,全年無請假一點鐘者,而文法學院則大不然。彼時弟即覺得此雖小事,無怪乎學生及社會對于文法學印象之劣,故弟去學年全年未請假一點鐘,今年至今亦尚未請一點鐘假?!眹y期間,更是疾呼“今日我輩尚不守法,何人更肯守法耶?”這些都是非常感人的。
《書信集》中陳寅恪先生的有些話并不是毫不費力就可以理解的。取予間一絲不茍的陳寅恪先生自稱“無錢不要”,這自然是戲言?!暗苤苑堑冒裁唢柺巢荒茏魑模鞘羌雀磺覙?,不能作詩”,卻是毫不矯情的實在話:打算“請某公補助”(當指蔣介石),也是貧病交加之際為了既不破壞規則,又能盡快取得資助的不得已之舉。同時,《書信集》里屢次提到“弟好利而不好名”,“弟雖為好利”等等,又當如何解釋呢?
這些話與陳寅恪先生的一個重要思想是密切相關的。《雨僧日記》1919年9月8日下記載:“陳君又謂……我儕雖事學問,而絕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要當于學問道德以外,另求謀生之地。經商最妙。Honestmeans of Living(謀生之正道)。若作官以及作教員等,絕不能用我所學,只能隨人敷衍,自儕于高等流氓,誤己誤人,問心不安。至若弄權竊柄,斂財稱兵,或妄倡邪說,徒言破壞,煽惑眾志,教猱升木(意為以欺詐手段令人做某事——編者注),卒至顛危宗室,貽害邦家,是更有人心者,所不忍為矣。”
也就是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的,并不是嘴上喊喊、手上揮揮的標語口號:這也充分說明了陳寅恪先生的通達。那些表面上口不言利,揮舞著道德的大旗,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在“弄權竊柄”、“妄倡邪說”的“高等”流氓又豈能懂得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