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很多年后，鄧漢儀路過這里，看到“一傾城矣再傾國”的桃花夫人像，提筆寫下: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王維卻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不遠處的那棵海棠樹下，傳來了如耳語的簫聲。簫聲嗚咽，纏綿在空氣里，像一張網罩住了花園叢林深處的黑衣人。夫人，快走吧!一個瘦高的黑衣人抓住恍若未聞的夫人的手臂，疾步而去。

簫聲似乎一頓，復又響起，凄切如獸長嘶。

他們很快出了高高的城墻。山蒙喃喃道，竟是這樣順利嗎?

一股風吹來，息媯聽到簫聲變得柔和，溫暖中隱忍著讓人心驚的哀傷，竟是悼亡曲!

遠遠的，幾點黑影來回地走動。最前面那個高大的男子疾步迎上前來，低聲喊道，媯。他曾經白皙的臉橫了兩條刀疤，在月光下暗黃著。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他該仍是那個高傲貪玩的息侯吧?

息侯緊緊抱住她，我早知道有這么一天。楚老賊，哈哈哈，他怎么也料不到我就在他宮里做最骯臟的清理工!什么國土!什么地位!都讓他抱著去死好了。我們到齊國過平凡的日子。就像三年前，你在我肆意妄為時在宮中掛滿長明燈，規勸我勤于朝政，獎耕戰，興農商。還在門口等著，給我斟一杯美酒。

息媯笑了，一切都如開始多好。他還是意氣風發的息侯，她還是風華絕代的陳國公主，她還在他疲憊時彈奏如風的樂曲，他還在她梳頭時為她插上碧玉簪。如果沒有回娘家省親，沒有受姐姐邀請到蔡國相聚，沒有輕狂的姐夫蔡侯無禮的調戲，自然，息侯也不會聽信大臣的計謀與楚文王合謀。

息侯假意向蔡侯發出楚國來犯的求救信，蔡侯果然引兵來救，卻被息侯與楚王一舉殲滅。可是，第二天，楚國的大軍就兵臨息國城下。軍中傳言，蔡侯向楚王游說息夫人的傾國傾城，楚王來息國慶功就是為了一睹紅顏，回去后果然如約放了蔡侯。

三年了。楚文王教她寫字，給她吹簫，讓她彈琴，同她下棋。只有在進山打獵回來大醉的夜晚，他才會因她的無言憤怒得撕碎了他們同完成的字畫，摔碎了七弦琴、碧綠的笙簫和黑白的棋子，然后哭著睡著。

流言像秋日的雨，涼涼地浸透了整個永春宮。說什么一女事二夫，還不是茍且偷生，果真夠堅貞，還不以死謝世?聽到這樣的話，息媯總是仰頭看天空。楚文王說過，你活著，我也許會把汝水給他，或許我肯讓他在宮中清理糞便，或許，你們能再相見。

山蒙道，快點起程吧，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息媯道，我來是要告訴你，我沒有對不起你。息侯點頭，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她的臉在月光下白得透明，額上的桃花記卻紅得像血 。因為我，兩個國家都滅亡了，蔡侯兩個月前死了，而你……

息侯仿佛一時沒有聽懂，怔怔地看著她。息媯從懷里拿出一塊玉，這是我帶的僅有的一樣東西。見玉如見人吧。

和氏之璧!息侯驚道，文王竟把它賜給了你?息媯的手顫動了下，忽然笑了，你拿著它到哪國都會被奉為上賓的，我也放心了。

她走到不遠處的鏡水湖邊，湖水泛著青黑的光。她的聲音穿過靜的夜，涼涼地傳來:我已不是原來的息媯，你也不是原來的息侯，你走吧。

她取出一支青碧的簫，輕輕放在嘴邊，空氣便輕輕地涌動。簫聲幽幽，溫暖中隱忍著讓人心驚的哀傷。她聽到王宮中海棠深處，那個身穿王袍的人正吹著一樣的曲子。她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甚至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可是她沒跟他說過話。那個縱橫一方的王說，三年后，你還不愿同我說話，永遠不會同我說話，我就吹一曲悼亡曲，送你走。那雙凌厲的眼睛，黯淡如枯萎的海棠。

簫聲中她說，欠你的話，來生再還吧。

息侯看到，息媯站在鏡水邊，像一棵百年無言的樹。他想伸手拉回她，卻見她如一朵飄落的花，落入鏡水湖中。激起的浪花像水鬼伸出的長發，妖嬈，冰冷。

陽光再次普照這片大地。清晨的光里蘊含著太多的夜晚的氣息。早起的人們熱切地談論著。一個洗衣女子說，是真的，我看到一個女子從湖中飄起，她的頭發長到腳踝，她的臉像三月的桃花。她手里就拿著這個青碧簫。

另一個附和道，是啊，像極了息夫人——不，楚夫人。

忽然有人說，天啊，那是我們戰無不勝的大王!

他們的大王，正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把一棵棵樹苗種上。整整三天，他沒有停過。身后一排排的軍士，靜穆地站著，也像一棵棵樹。

那些樹苗到了春天，竟成了一片桃林，樹葉嫩嫩地綠著。有一天，仿佛湖水中那個仙子，向樹林吹了一口仙氣，一夜之間，漫山遍野開滿了花，把整個鏡水湖都染成嬌俏俏的桃紅。人們呼吸間都是灼灼的紅。

那天，人們第一次看到大王的笑，笑里仿佛也能溢出桃紅。那個洗衣女子，又在發表著驚人的消息，她說，昨天汝水的息侯死了，抑郁而死的。她還說，今天早晨，楚王吹著那首靜靜的憂傷的曲子時，湖中那個面如桃花的仙子又出現了，她是來告別的，她升入天界做桃花仙子了，她會保佑我們永遠幸福。

幾天后，在樹林旁，鏡水湖邊，平地而起一座廟，莊嚴的裊裊的煙氣里，桃花夫人四個字尤為搶眼，就像廟前那妖冶的桃花。

很多年后，鄧漢儀路過這里，看到“一傾城矣再傾國”的桃花夫人像，提筆寫下: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王維卻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