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一個7月,晚上就看兩部電視劇,一部是根據老舍原作改編的《茶館》,一部是根據曹雪芹原作改編的新版《紅樓夢》。《茶館》看著挺享受,感覺是原汁原味的;新版《紅樓夢》看著總覺得有股怪味兒。這新版《紅樓夢》,可是在大張旗鼓的宣傳之下,打著“忠于原著”的旗號亮相的;而《茶館》卻是沒聲沒氣兒地就在電視上開張了。我品著王利發老板的茶,聽著社會上關于新版《紅樓夢》的紛紛議論,心里老在想:這兩部作品,究竟是誰“忠于原著”呢?
經典作品的改編,原該心存敬畏。那些“大話”“演義”“水煮”“戲說”之類,姑且不論,因為都是“娛樂”——這年頭,還有什么不能娛樂的呢?咱們談的是嚴肅一點的文藝,這是要聲明在先的。但這“忠于原著”,當然又不是照搬,既然變換了藝術形式,那就要變換表現手法,就要新“改”新“編”。因此,所謂“忠于原著”,主要指的是首先要準確理解原作立意的主旨,準確把握原作的風格和特色,然后再考慮怎樣在新的藝術形式中把它們表現出來。
《茶館》原是一個三幕話劇,捧在手上看,兩個小時就得;到劇院去看,也就一個晚上。現在要變成39集的電視連續劇,那還不得像拉面那樣抻一抻嗎!可了不起的是,這面拉得這樣長,吃起來倒反而更“筋道”了。電視劇中那些衍生細化的故事情節,幾乎個個都能在話劇中找到它的“基因”;而其中人物形象的特色,不但沒有走調變樣,反而更加鮮明生動起來。三幕話劇和39集電視劇的時間跨度,一樣長達半個世紀;但這空間就不一樣了,話劇被局限在茶館之中,電視劇卻可以在多處展開。大傻楊的數來寶,在話劇中只能作為“附錄”,演出時放在幕間休息時唱,起一個交代劇情和時代背景的作用;而在電視劇中,大傻楊作為一個唱數來寶的乞丐,則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可以自由穿插,交代情節和背景更加方便,他甚至還作為一個同情王老板的正面角色,直接參與到故事中來。
只有一個重要人物是改編者新添的,那就是住在茶館后院的寡婦張秀英。她和喪妻的王利發暗戀無果,在宮中當差的弟弟又被冤殺,自己最終也走上了絕路。關于她的故事寫得很感人,改編者不僅通過她的弟弟把故事延伸到宮中,而且通過她豐富了王利發真誠善良、執著而又軟弱的性格。這是在原作基礎上的再創造,但改編者沒有在她與王利發的婚姻問題上做過多的文章,而是突出地表現了他們之間深切的階級同情。老舍曾經在《自述》中說:“我在一動筆時就留著神,設法使這些地方都成為揭露人物性格與民族成見的機會,不準戀愛情節自由地展動。這是我很會辦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而把另一些東西擺在正面。”我看到這段話,想到老舍的兒子也參與了電視劇的改編創作,便生出“知父莫若子”的感想。
除了思想內容的準確表達之外,還有藝術特色的體現。別的不多說,只說老舍的語言:一是老北京話的味兒,二是決不用長句,三是鮮明的人物性格。這樣的語言,經由一批老演員極其生動的演繹,真像那最上等的香茶,令人神清氣爽啊!
如果說《茶館》是精品,那《紅樓夢》就是極品了。李少紅知道拍新版是所謂“燙手山芋”,就特別聲明要“忠于原著”,這當然是表白她的敬畏之心。但看了電視,卻感到其中也有那么一點推脫之意:她用了那么多原文照讀的“旁白”,難免使人感到有“圖解”之嫌,這不僅產生了結構上斷斷續續的弊病,也使觀眾的審美享受老是被打斷,不得不從具象化的感性解讀中再回到抽象化的文字解讀上來,這是很掃興的事。其實,“旁白”如果用得恰當,的確有簡化敘述、穿越時空之功效,且別有一種韻味,但用得如此之多,就適得其反了。李少紅應該懂得這個接受美學的道理,拿“忠于原著”來搪塞是說不過去的。
更令人不解的,是人物的造型。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母等主要角色的造型,都不符合人物的重要特征,都不“忠于原著”。那賈寶玉,書上明明寫著:“面若中秋之月”,現在怎么變成這模樣?難怪我們要無比懷念歐陽奮強了。而林黛玉,居然是個臉蛋胖乎乎的女孩,陳曉旭尚有幾分書卷氣和靈巧樣,這個可太老實了,怎么看也寫不出那么好的詩來呀!賈母的臉上,又寫滿了辛勞和滄桑,不像是享福之人,倒像個苦大仇深的。
還有更重要的,就是對整個作品風格的理解和把握。我一集一集地看著,就在想,李少紅為什么要這樣拍,為什么要拍成這樣呢?后來看到李少紅的一段話,才有點明白。她說:“我們做這個設計,不要走寫實的老路,那不是《紅樓夢》,因為《紅樓夢》不是一本有據可查的歷史書,而是一場夢。”哦,怪不得要搞那么多快進鏡頭,要插那么多鬼魅般的背景音,要把全部歌曲都唱得如哼似吟,要把有些場面拍得奇怪陰森,原來都是為了營造一種夢魘般的感覺。李少紅還說:“我想它也不能說是李少紅風格,要說風格也是曹雪芹的——沒人敢在巨匠面前打上個人風格的烙印。所以,我所有的靈感和風格都來自于文本——原著以及劇本。”這話可不真實,這是把問題又推到曹雪芹那兒去了。實際上,這正是李少紅的風格,從《大明宮詞》開始,她就喜歡運用這些元素,現在她又給《紅樓夢》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紅樓夢》是“一場夢”,但它不是“一枕黃粱”那種消極老套的夢。它首先是真誠深刻地反映了現實人生,且細致深入得令人心痛,然后才發出“人生如夢”的感慨。它前有“真事隱”,然后才有“假語存”。它看上去“滿紙荒唐言”,實際蘊蓄了“一把辛酸淚”。面對著癡情人生的曹雪芹,李少紅其實是錯解了《紅樓夢》的“其中味”,那又怎么能“忠于原著”呢?87版的《紅樓夢》首先立足于還原作品的藝術真實,基本上反映出原作的美學品位,又以極其出色的音樂弘揚之,所以得到廣大觀眾的喜愛,二十多年常播不衰;新版《紅樓夢》卻有意打上自己的烙印,結果生出了一副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