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外三章)

活著的人，除了皮肉。看不到一根骨頭。

活著的人，身上有一點點骨頭，那叫做頸椎骨增生，叫做腰椎骨突出。

活著的人，把骨頭都交給死人，只有在地下，人們才肯排出一根根骨頭。

死去的人。燒成灰。

糧食

爺爺的手刨開一個個季節，然后壟上。這便是耕種。

耕種的人在地里種下想法。想法從地里長出來，就是葵花，蠶豆，苞米，就是小麥和高粱。

耕種的人把孩子般的笑臉綻放在葵花上，蠶豆花就像眼睛一樣，企望收成。每一只玉米棒都排滿牙齒，一家人的牙齒。成熟的小麥把自己壓彎了腰，每一粒養麥都帶著苦味，蒼老的豆莢只剩下一張豁了牙的嘴。

耕種的人把一生的時光都種進地里，耕種了一生的人最后把自己也種人地里。

爺爺說，把一個人種進地里。就會長出許多人來。就像那些粟米和高粱。

那年他們把爺爺種進地里，長出一個秋天。一只仙人掌舉過墳頭，仿佛在招喚一年的收成。

用一車稻草搖晃星空

那一年，昭大哥拉了一車稻草穿過一座縣城過來看我，順便也看看學校的糞池，那些肥田的東西。一車的稻草沒有一根愿意留下，在城里轉了一圈又回往鄉下，把一年的陽光睡成草垛。

稻草，那些大地上最能生長風的事物。干香的稻草，陽光一樣的稻草，一看到它，我就想搭乘一車稻草回鄉。回到童年。

用一車稻草搖晃天空。鋼鐵和水泥。城里的親戚，也跟著一起搖晃。

用一車稻草搖晃天空，把星星搖進銀河。星星眨呀眨，不知河水在蕩漾還是稻草在搖晃。

用一車稻草搖晃星空，星空也就把車上的人一同搖晃。

梯子上的夢

一個人成年之后，就會忘記，在大地、月亮和星星之間。其實有一架梯子通往那里。

兩棵樹舉著曾經有過的生長，手牽著手，引領你的目光，把你送往要去的地方。假如你問它：一個人離天上的星星離月亮有多遠?它就會告訴你剛好是一架梯子的長度。

懸浮的梯子既不用一塊地產來扎根，也不要一堵大墻來攙扶。一個人上了年紀之后，就很難弄明白這是為什么。他不知道，天上那一輪月亮可以牽動大地牽動海潮，牽動母體的血液。當然也可以讓一架梯子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梯子的上頭是星光。那是夢想在天空生根的地方。

梯子懸浮在我和我的童年之間。一個成年人的夜。睡成田壟一樣沉重的黑暗。偶爾一支煙頭。但那不是夢。螢火蟲在離地面很近的地方。打著星星一樣的火把，就像星星一樣的遙遠。一個成年人到梯子的距離，九十九級臺階，再加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也還是到不了那里。一個成年人到梯子的距離。就是從他的年歲出發，到達童年的距離，就像地面到天上一樣。一個成年人可以有很多東西，可是做夢不用這些東西，做夢的材料里只有空氣。

童年的夢里只有藍藍的天、白白的云，再就是一架梯子，木質的紋理閃動著夢里才有的光輝。從地面來到梯子上，只需要一個夢。

在平庸的人世和星月之間，只要架上一架梯子就可以動身前往。沿著梯級手腳并用，要不了幾步就到了天上!一切就這么簡單，簡單得只有兒童知道，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看也看不明白。

童年初來人世。因此離天很近。人一長大也就失去了那張上天的梯子，把天空把月亮和星星也一起遺忘。直到有一天，在一生中罕有的靜寂中坐下來，竟然發現連自己也不見了蹤影。終其一生，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套服裝、一副面具。或許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但它們只是讓你離梯子離一個人的夢愈來愈遠。

我們陷進自己的年歲已經太久，蒼老得足有五千歲!這天晚上。在湖邊的一座小屋子里，從童年那里賒來一個夢，遂想起，在大地和天空之間，原本是有一架梯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