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

1

破天而來的號哭打破了黃昏的寧靜。村莊在落日的余輝中騷動不安。雞們蜷縮在屋椽下抖動;狗們忘卻追逐戲嬉，癡癡地發(fā)呆;盡情鳴叫的蟬霎那間不明就理地禁了聲;冉冉飄升的嵐煙仿佛也有些許震顫。

哭聲如夏日暴雨，狂躁而迅疾:“我的天老爺呀!不給我飯吃，不給我衣穿，這可叫我咋活呀?哎——耶——天老爺呀，你睜開眼看看啊——”

坐在街中央號哭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嫗。她肥碩的身軀撲通跌坐地上，腰身俯地的同時，雙手重重地拍打著地面，哇地一聲嚎喊，待抬起頭時已是涕淚滂沱，清鼻掛線。

下田歸來的男人們掮著農(nóng)具，直直地過去了，仿佛老嫗沖天的號哭本來就不存在。勒著圍腰的女人們神情漠然地瞭一眼老嫗，又忙出忙進地不停手——該吃晚飯了，主婦們要干的活多著呢。正在拉家常的幾個老婆婆撇著嘴:“老不死的，又作踐那倆娃呢!多好的娃啊，又勤快又孝順，硬要被這老不死的作踐死!”蹲在碌碡上抽煙的老頭，狠狠地將煙鍋在碌碡上磕了磕，嘴角直掛到二梁上去了。

孩子們聚攏來，圍著老嫗看熱鬧。哭天搶地的老嫗趕蚊蠅似地揮手:“看你娘的腳，都避遠。”言罷，又天啊地啊地哭起來。孩子們退讓兩步，旋即又圍了上來。站在老嫗身后的一個孩子學著老嫗的樣子，俯仰著號哭，還裝模作樣寺抹淚。其余的孩子嘿嘿地怪笑。老嫗覺得異樣，回頭看見正仰天抹淚的孩子。她哭笑不得，脫了鞋，站起身就要追打那孩子。孩子們轟地散了。老嫗光著一只腳追趕。

2

“又哭了，又哭了。”姐姐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弟弟仰著頭，沒有淚，干嚎，眼睛的余光掃視姐姐，看她慌張的神情，想笑。

“誰惹我娃生氣了?誰惹我娃生氣了?”媽媽氣急敗壞地跑出來，操起笤帚就朝女兒打去，女兒轉(zhuǎn)身便跑。還是晚了，笤帚落在了頭上，卻不怎樣疼。媽媽氣急之下將笤帚疙瘩握在手心，是用的笤帚須打的女兒。女兒還是委屈地哭了。

弟弟終于忍不住，撲哧笑了，笑得格格地。

媽媽丟下笤帚，咬牙在兒子脊背擂了一拳頭，“你這充事的貨”。氣休休走了。

弟弟依舊在笑，格格地。

姐姐乘機將一團紅紅的油潑辣椒喂進弟弟嘴里。

弟弟哇地哭了，這回是真的，流著淚呢。

3

三個婦人來到村口，遠遠地看見停喪的棚子。她們換了白色的孝服，頭上裹了孝布，掏出早已備好的手帕，向棚子走去。走出幾步，三個女人齊齊地用手帕捂了嘴，“哎——吆——我的姨呀，可憐你勤謹一生，到老還沒享幾天福就……我可憐的姨呀，你走了，往后我找誰說話呀!”棚內(nèi)跟著傳出嘹亮而悲凄的樂聲，鎖吶特有的聲音增添了許多悲涼。幾個穿孝服腰間束麻絲的女人走出來，攙扶號哭著的三個女人進了棚。

死者的遺像敬在供桌上，隔了一層布簾安放著死者的遺體。遺體旁邊停放著正在上漆的棺材。三個婦人面對遺像，依舊號哭。其中的年齡長者“哎哎呀呀”哭著，東倒西歪地慢步向前，抽了兩根香，在蠟燭上點燃，后退兩步，作揖，再向前將燃著的香插入香爐，退回來。三個婦人雙膝跪地，叩首，哭聲更烈，聲嘶力竭，三叩九拜的最后一拜竟爬在了地上。攙扶著的人抽泣著勸說:“甭難過了，老人過去了，是到陰司享福去了，從此再不受罪了。”婦人們?nèi)钥藓坎恢埂v扶者就用手帕捂了婦人的嘴。三個婦人登時止聲，爬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走出門的時候她們詢問了老人的死因，出得門來，和相熟的人打趣說笑。

屋內(nèi)的遺體旁，死者的女兒已哭得聲音喑啞，幾欲昏死。

4

這位母親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些時辰，原本失去血色的臉微微泛著紅暈。她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女兒的不爭氣，中招試沒有考好給她帶來的屈辱。

是的，她應(yīng)該有這樣的感受。她過去的同學好友，如今在一所中學管著事，按說是能給她幫上忙的。但是，當她將女兒上學的事談起時，那位昔日的同窗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熱情。當年他們可是無話不說的好友呀。差距是二十四年前的那次高考留下的，他上了大學，而她回農(nóng)村當了農(nóng)民。

接下來的酒會，昔日的同窗相聚一起，回憶往昔歲月，暢談那時的夢想和種種生活趣事。大家感到無比的興奮，男同學笑得哈哈的，女同學笑得咯咯的，有說不完的話。不知怎的，那位女兒沒考好試的女人卻嚶嚶地啜泣。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原來她是懷過一個男孩的，但是流產(chǎn)了。席間，她的女友不小心提起她的傷心事，她便止不住哭起來。大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總是好事多磨。后來那位女兒如愿以償?shù)刈x了心儀的高中，當然是在她母親同學的幫助下實現(xiàn)愿望的。但僅僅高興了兩天，這位母親又坐在門口淚水長流了。原來，她女兒沒有分到理想的班級，她心里對老同學不滿意，又有了一肚腹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