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闊的南陽盆地平原上,陳列著數不清的老溝。很少有人了解老溝的來歷,關注老溝的現狀,瞻望老溝的未來。多少年了,滄桑的老溝淌滿寂寞,在曠野默然地橫亙著。
我對老溝一往情深,因為它給了我太多的生活啟示與體驗。
老溝是平原的天然腰線,“線”出了棋格般的田原布局,又是坦蕩農田的原始地界,“界”出了地塊之間的范疇。抹去老溝這樣的腰線和地界,偌大的平原將是一馬平川的一體渾然。老溝是平原上地道的水利設施,發揮著蓄水、泄洪和灌溉的重要功能。它們各具形態,或長或短,或寬或窄,或深或淺,在平原上蝌折蛇行;它們空心虛懷,接納或急或緩,或大或小,橫七豎八的地表徑流,匯聚成一條條天然的狹長水庫。當水位超出警戒線時,它們會自動地開閘泄洪排澇;當天旱地裂的時候,它們會讓農人汲水澆灌莊稼和蔬菜。老溝與江河是天然的盟友,它們順暢地溝通著,互通水的有無。在我看來,老溝是江河的淵源之一,是江河之母,是陸上水網的神經末梢。老溝積聚起平原上零零星星的散水,化整為零后批發給江河,壯大著江河,讓江河磅礴著奔向大海。老溝水量豐沛時,江河波瀾壯闊;老溝水量枯竭時,江河便瘦身力薄。老溝流水裹挾著泥沙溶入江河,江河便有了平原的土色與地氣;老溝流水沖走垃圾污漬,平原便不定期地刷新著面貌。
我在平原上出生,在平原上長大,老溝是我年少時歷練生活的場所,是我從幼稚走向成熟的人生基地。
春季,雨水多起來,溝坡上的草也青起來了。雨后的日子,我和伙伴們端著小盆,提著小籃,去村外溝坡草叢中拾地蛐兒(學名“地衣”),拿回家淘凈后在鐵鍋里炒吃,好香好香啊!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和伙伴們趕著山羊、綿羊,去老溝野坡上放牧。村子里各家各戶的單個羊只組合成一個規模可觀的羊群,順著水草豐茂的老溝游牧,哪里草好就到哪里去。
夏季,是平原的雨季。連日暴雨后,溝滿河溢,洪流滾滾,濕天濕地;泄洪之后,老溝的低凹處、旋渦處,積水仍有一兩米深,形成土井或水潭。這些土井或水潭,便約定俗成地成了鄉村少年暑假日子里游泳的水體。少年們在這免費的游泳池里相互切磋游泳技藝,龍騰虎躍。我現在的蛙泳、仰泳、踩泳等游泳小招數,就是從這天然游泳池里學來的。俗話說千年的魚籽,有水就有魚。水溝里生長著鯉魚、鯽魚、草魚、鰱魚、浮魚(也稱白條魚)、泥鰍、黃鱔、小蝦、螃蟹等土著魚類,少年們經常用魚網、魚叉、撮箕、竹籃等漁具在溝里捕撈水產,拿回家里拾掇干凈,讓母親們炒或蒸著吃。那時候鄉下人很窮,買肉吃的機會太少,從老溝里捕撈魚蝦吃腥葷菜,的確是件改善生活的美事。
深秋時節,天氣變涼了,野草枯黃了,老溝上下一派荒草凄凄的景象。去老溝上割草,為牛、羊家畜們準備過冬的飼料,也為家里儲備冬日取暖和做飯用的柴禾,是鄉村人的一項重要勞務。野草們不是等量齊觀的資源,也有優劣之分。葛爬草、苜蓿草、茅草、狗尾草、雞窩草……桿細葉軟,易作飼料;蒿艾、趕驢棍、莎草、野莧菜、莠子苗……桿粗葉澀,易作柴燒。割草勞動也是有技術含量的活計。飼料草既細又矮又稠,是考量割手刀藝的好材料。好割手揮利鐮割草,就像剃刀刮胡須一樣,在“沙沙”微響中把野草割得溜光,裸露出土黃色的溝皮。差割手則寸步難行,不是鐮刀割傷手了,就是被草叢中的磚頭石塊對卷了鐮刃。柴禾草既粗又高又疏,容易收割,無論割手技藝的高、低,鐮刀的利、鈍,只要舍得下力氣,都能一路殺將過去,讓枯草尸橫遍溝。收黃豆、刨紅薯的時候,勞動中小憩,是習以為常之事。此時,農人們喜歡在地頭溝底平坦處,燒毛豆、芝麻蟲、搖頭蟲吃;或在溝坡上挖窯洞,在洞里烤紅薯吃。盡管人人滿臉灰黑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大家卻吃得津津有味啊!
冬天來了,老溝的水量減少到最小的程度。結冰的日子,小伙伴們在冰面上練習滑冰。由于老溝水位很低,所以滑冰活動總是有驚而無險。北風早把溝坡上殘留的野草風干了,燒荒人用火柴或打火機將干草點著,野草便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借助風勢把一條又一條的溝草燒光,形成星火燎溝之勢。劫后余生的老溝,空曠而寂寥,與平原冬天陰冷而低沉的氛圍一致。那時的冬天雖曰農閑時節,其實村民們并不清閑——深翻土地、平整土地、轉運土糞、修建水渠的農活都在等待著。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冬天的氣候似乎格外寒冷。人們在風地里用原始式的工具,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累得夠嗆了。這時候的老溝,便成為農人休息期間的避風港、休閑地。男子們橫七豎八地靠在溝坡背風處,抽著旱煙,吐著優雅而飄渺的煙圈兒,美滋滋的。婦女們找個干凈處,圍坐一起,納著鞋底子,做起針線活兒怪愜意的。
漁獵、游牧、農耕三種生活方式,在故鄉的平原老溝流域融合著,讓我擁有了祖國北方、中原、南國三個地域生活的綜合體驗,獲得了華夏民族大農業的整體感受。在幾十年后的今天看來,這種體驗與感受,日趨珍貴啊!
老溝,平原的老溝,昔日的老溝,就是這樣在年少時給我及鄉親們以生活的惠澤,良多的趣味。這是我今天對它眷戀的緣故。現在的老溝,盆地的老溝,由于水荒的天災,由于造田的人禍,絕大多數已經干涸,成為了無生氣的干溝。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的老溝們,沒有了漁場、牧場、柴場的昔日榮耀,一天天失落著。唯一令人自豪的是,形容枯槁的平原老溝,今天成了除草劑追攆下,逃生野草們的避難所和難草營……
謝謝老溝!
留住老溝!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