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家

歸國尋親，從萬里之外。

加拿大渥太華機場，一架波音客機昂首起飛。

飛機穿行在云海之中，旅程漫漫，而她的心早巳飛到故鄉，飛進養父的心里。

大雪紛紛揚揚，一夜飄灑。

他戴著棉帽，穿著棉襖棉褲套鞋，套鞋里揣進些許揉囊了的稻草，剛走出披著厚重雪衣的茅屋，一陣冷風吹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常言道，霜前冷，雪后寒。可不，這么死冷的天，他一早出來尋什細(蘇北方言，什么)哦，自打小時候起，他就喜歡看雪——這純潔的精靈。

雪，捧在手上，感到是熱的。鐘情于雪，干脆讓自己的名字也飄進了雪——佟雪國。那一個訊息，傳達了高天厚土的垂青，夢境中，茫茫雪域一點紅，漸漸地，紅點幻化成一位少女，翩翩來到他的面前，親切地叫一聲爸爸……

“爸爸”?唉，我的親生兒子……

早歲，媒妁之言，父母做主，娶了妻室，后喜得貴子。年邁的父親抱著孫子如同年畫中的壽星佬抱著個白胖胖的仙童，樂得胡須一顫一顫的。可好景不長，小娃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成了個“討債鬼”。高堂傷心過度，一個吐血而亡，一個昏死氣絕。家庭突遭變故，禍不單行，兩年后，妻子溺水，魂飄“龍宮”……想親人，悲命苦，雪國多少次黯然淚下。

一條小河邊，一座木橋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忽然，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小娃娃的哭聲。走近橋頭，見路邊一棵楝樹下真有個嬰兒，由紅棉襖裹著蜷在雪窩窩里。風一吹，樹上掛的一朵雪撲嗒一下落在嬰兒的臉上。咦，這兒哪來個小寶寶呢?驚悸之余，喃喃自語。四野白雪皚皚，冷清空曠，不見人影。附近溝坎樹枝上，鳥兒喳喳叫喚，一陣冷風又把鳥兒的叫聲撕成多瓣。他俯下身來撫摸一下小生命的臉——仿佛冥冥之中有了救星，她不哭了。圓圓的腦袋、紅樸樸的臉、嫩嫩的眉毛，一雙烏溜溜的秀眼，咦，多乖巧的小寶寶啊!

小寶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想說什么?

小寶寶想訴說自己投胎的不幸嗎?

想說出究竟是誰把她丟在這雪野橋邊的嗎?……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其實呀，混沌中的嬰兒能說什么呢?

人寰中棄嬰的事兒屢見不鮮。遺棄的多為女嬰。要么是超生怕罰款，要么是想再生兒子養老，要么……眼下的嬰兒是啥原因被遺棄的，他不曾多想，倒是惻隱之心讓他把嬰兒抱了起來，本能地親了又親。

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那一年，兒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正好是春風扣窗，艷陽高照，妻子的臉上笑成桃花。當家的，你給寶寶起個名字吧。妻子道。噯，好的。雪國與父母一商量，就給寶寶起了個名字——春陽。當時他也是這樣把小春陽摟在懷里親了又親的呀。可是一夜之間小春陽夭折了。他悲苦地哭啊哭的，眼睛流成了一條河。多少個不眠之夜，思親想兒。夢中喊他“爸爸”的“紅孩兒”莫非就是今兒個摟在懷中的嬰兒?夢應驗了，夢應驗了。他不由得自言自語起來。

這時，嬰兒的衣兜里露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嬰兒的出生時辰。天空又飄起了雪花。他想，這娃娃的名字就叫雪花吧。哎，雪花好，雪花好咧。雪花，跟我回家吧。他說。

雪花好像聽懂了似的，細溜溜的眉毛一閃一閃的，她笑了。

雪地的路朝家的方向延伸。

在一個三岔路口，一個穿紅絨毛外套的姑娘迎面走來，瞥了一下雪國懷里的寶寶，與他擦身而過。

這一年初春，雪國鄭重地在自家門口栽了一棵柳樹。

柳樹下的雪花哭著要喝奶。哪來的奶呢，就熬米湯吧。妻生前備的坐桶還在，就用被子往坐桶里一擁，娃娃躺在里面，接著淘米生火煮粥。灶膛的火映紅了臉膛，周身熱烘烘的。一會兒，鍋里粥煮沸了，燜一刻，加把火，三把火一加，再燜一下，米湯就熬成了，濃汁汁的米湯盛在碗里，吹吹氣，冷一冷，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給娃兒喝，娃兒咕嘟咕嘟喝得有滋有味的呢。

有了雪花，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種了半畝口糧田，又會點兒木匠活，豬窩不空，雞塒有聲，添了小口，家中多了幾分生氣，日子有了奔頭。

佟家莊靠近淮河入海口，離縣城四五十里。一個莊子，七八百戶人家，半集鎮半鄉村，社火民俗，古風猶存。

雪國的屋子在莊東頭，院墻是用柳枝插成的。院內一棵老槐樹，是曾祖輩栽下的。樹下一塊火色石，相傳是天上落下來的。雷公公脾氣急，有一次竟然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頂撞玉皇大帝，玉帝怒斥了雷公公一頓。雷公公不服，頭撞天柱，震落了一塊石頭。佟家人就把這塊石頭稱做雷公石。小時候，雪國常常倚偎在爺爺的懷里，聽爺爺講天上的故事、講岳飛、講文天祥、講史可法、講袁崇煥……爺爺雖是一介布衣，但帶著墨香，帶著古典的關照，而在莊里靜默地生活，且不乏懸壺濟世之志，明辨是非，剛正不阿。

雪國本想日后把祖輩傳下來的故事告訴自己的兒子，可是兒子化成了夢，化成了淚。如今，天可憐見，讓他有了雪花，有了故事的聽者，盡管她還未到聽懂故事的年歲。內心，愛是永恒的方向。何謂愛心，何謂親骨肉?精神上的感覺最入骨。如同己出，對她疼愛有加。喂米湯，喝牛奶，雪花吮吸的是母親般的乳汁;搖籃睡、懷中躺，雪花享受的是慈父一顆心的饋贈。

一眨眼，雪花長成個小頑童，父女倆相依為命，樂在其中。你看，有時雪國還陪伴她逮青頭蟈蟈和蟋蟀什么的呢。墻角花叢間的幾只蛐蛐兒捉了空隙，急促地嘶嘶響起來。爸爸，爸爸!我要蛐蛐兒，我要蛐蛐兒……他逮到一只，剛放到雪花的掌心里，刺啦一下，蛐蛐一溜煙鉆進墻縫里，引得父女倆好一場嘻笑。

從學步咿呀，到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雪花每一步的成長都連著雪國的筋，通著雪國的肉啊。

一種天性，剪斷臍帶連著心，孩子的第一印象總是“媽媽”。可是雪花的媽媽在哪里呢?

這天夜里，她的幾句“媽媽”“媽媽”的囈語，觸起了雪國的感慨，他坐了又睡下，睡下又坐起，心中似乎也燒灼著母愛的火焰。一個翻身，雪花醒了，見爸爸未睡，便也索性坐了起來。雪國撫摸著雪花的小手，嘴唇翕動了幾下，你想媽媽嗎?咋個不想哪，雪花的臉上開成一朵紅玫瑰，媽媽上哪兒去了呢?雪國說，媽媽走了，走得很遠，很遠。雪花又問，媽媽還會回來嗎?雪國說，會的，會的，總有一天你會見到媽媽的!

雪花笑了，似乎媽媽就閃現在星星的眼瞼里。

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從佟家門前經過，摸一摸那棵柳樹，沖雪花一笑，便走開了。咦，蹊蹺咧，雪國時常看見紅衣女從門前走過，后來一打聽，得知紅衣女是鄰近李家莊的，莊里莊外有關于她“失戀”的傳聞。聽說她家有國外親戚，父母準備把她嫁到國外去吶。

雪國的同行、大個子李木匠，送來一匹他親手雕刻的精致的木馬，一進門，便嘎嘎大笑起來，哈，這小玩意兒給雪花，雪花哎，但愿你日后也像這馬一樣會飛哪。她把小木馬接在手上，把玩一下，眉宇間笑意蕩漾。見此狀，李木匠又大笑，笑得屋子震響起來。

正當李木匠笑響的時候，鄰莊的那位紅衣女送來一條真絲裙。雪國說，怎么能隨便收你的東西呢?紅衣女說，送給你的寶寶的，我挺喜歡她咧。說完，臉上流瀉一抹胭指紅，匆匆走了。

別看李大個子木匠是個粗人，這會兒，他倒看得明白起來，這姑娘對雪花侄女這么好，怕是有文章的呢。

文章?雪國怔了怔，你這是扯的哪門子的野棉花唦!

你猜猜看唄。李木匠瞇縫著眼道。

這……雪國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窗明幾凈的辦公室，散發縷縷墨香。

劉蘭芳老師任教語文，又是高三(6)班的班主任。今兒有空，約雪花來辦公室談談心。她倆緊挨著坐在沙發上，打開心靈的閘門，扯出一個又一個話題。

窗外一片平展展的開闊地，這會兒，飛來一群白鴿，嘰嘰著梳理羽毛，不一會兒，又撲棱棱飛向藍天白云。

劉老師目光遙遠，人，志存當高遠，做能做的事，走能走的路，到能到的地方去，這，靠的是實力，靠的是本領吶。

我們做學生的，現在學好各門功課，正是為了打開未來的人生通道啊。雪花說時，眼光落到墻上的一幅油畫《天路》上。

老師又說，未來的人生通道是曲折的吶，要穿越過去，并非易事啊。

是的呀，有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可我要說，花兒明艷，當初風雨。這個“當初”就是我的現在，而未來呢!雪花接著說，我感到自己未來的路很長很長啊。

老師說，可不是嘛，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這當中，“德”是靈魂。

雪花凝神側耳，聆聽老師侃侃而談，若有所思。不一會，芳唇又啟，人在路上，追尋精神的家園，又常常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哪。

這一家園永遠在前方。老師因勢利導，前方在召喚，你將來可以大有作為呢。

我，嘻嘻嘻。

是的，你。你有天賦。

雪花眼神流光，流出的是聰慧與靈機。她們談了很多，談到了孔子、屈原、蘇武、岳飛、文天祥、譚嗣同，也談到了王昭君、蔡文姬、李清照、秋瑾、張海迪……

夕照透過玻璃窗，室內光斑一閃一閃。老師說，高考在即，你要調整好心態，張弛有度，力爭以優異的成績迎接人生至關重要的考驗吶!

請老師放心，明天的太陽對我來說，一定是新的!

高考分數一經公布，她以708分的成績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消息傳到佟家莊，鄉親們歡喜雀躍。鄉政府領導送來了2000元，加上鄉親們送的錢，七拼八湊，可離規定要繳給高校的數額還差一截子。

星空之下，夜幕低垂。雪國愁緒未消。臨近開學了，可女兒上學的費用還未湊齊，這可怎么辦呢?聽見爸爸粗重的喘氣聲，雪花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她想起了紅衣女，便問爸爸那位阿姨到哪里去了。聽說，紅衣女嫁到了國外，到什么來著?他頓了頓，然后手指西方，嗐，到加拿大去啰。雪花心事重重，背倚著佟家莊橋頭一側的一棵棗樹，望著南方，望著通往那所高等學府的方向，止不住熱淚漣漣……此刻，她又想起了爸爸。爸爸為女兒操碎了心，穿的衣服總是補丁摞補丁，平常自己一人在家，連二角錢豆腐都舍不得買一塊。飯粥咸菜，知足常樂。他一身傷殘，瘦骨棱棱的，支撐這個家，能不耗盡心血嗎?為使女兒讀完高中，已是東挪西借，現在女兒要上大學，而且上名牌大學，經濟上要翻空心跟頭，談何容易?債臺再也不能加高了，要不，舊債未還新債壘，今后這個家寒霜打黃瓜，還不知會蔫成什么樣子呢?

終于，鑒于雪國一家的特殊情況，當地教育局、鄉政府會同校方，通過相關渠道，解決了雪花入學費用問題。

大學的老師、大學的同學、大學的教程、大學的環境，雪花領略全新的境界，心中揣著一團火，擁抱如歌的生活。四年大學生活，一趟不平凡的進擊之旅，接著考上碩士，博士，且獲得公費出國深造的機會。

在加拿大留學一晃三年過去，學成即將回國。雪花今兒得暇，到街上來逛逛。

異國情調，茫茫人海。

偶或間見到一個中國人的面孔，總是分外親切。

留學期間，此前還從未進過咖啡館，今兒破例賞光一下。她衣著得體，額上的幾縷劉海，長長俏俏地插入眉梢，步態輕盈地揀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桌上擺了一盆水仙花，對面墻壁上繪有萬里長城的圖案。這是一家華僑餐廳，主人用流利的英語接待來來往往的客人。難得這般放松，她一邊品嘗咖啡，一邊欣賞餐廳內典雅的陳設，抑或透過玻璃窗，欣賞一下街頭小景。

這時，一輛豪華的“寶馬”在餐廳門口停下。車門打開，從車子里出來的一對容光煥發的夫婦，彬彬有禮地走進餐廳。中年婦女衣著光鮮、時髦、扎眼。雪花投以一瞥，眼睛轟地一亮——啊，紅衣女!天底下居然有這等巧事，在大洋彼岸，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能不期而遇故鄉人。雪花怎不又驚又喜!正要與紅衣女說話，紅衣女的眼光也隨之刷地落在雪花的身上。雪花，是你!紅衣女脫口而出，身子微顫。

她的老公寬臉濃眉，不茍言笑，靜靜地聽著，綠色的眼珠不時閃出疑惑的光芒。

紅衣女面容嬌好，國色天香。然而，美女的青春曾遭逢不幸。那辰光，她愛上一個偉岸倜儻的俊男，可人心難測，命運給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她落寞而無助——失戀的痛苦曾叫她產生過輕生的念頭。一個生命的訊號，又使她告別了一場惡夢。經親戚介紹，她遠渡重洋，嫁到了加拿大。丈夫叫威廉姆斯·喬克士，一個經營房地產的富商的兒子。雖遠離故土，但是，家，是她心靈原野上的一盞常明燈喲!燈下有她的親人，親人的目光時刻黏著她啊。機緣實在奇妙!哪里想得到會在這里遇見雪花，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夢中。想起佟家莊橋頭雪地那慘痛，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她的淚水就好像此時仍掛在眼角上，被寒冷的風一點點地吹成冰滴似的。看到眼前的雪花，她越發內疚。她的心在滴血。這當兒，她有多少心里話兒要對雪花說啊，可是，話從哪兒說起呢?

端詳雪花，先是隨便聊上幾句，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雪花呦，有一個人對不起你噢。

雪花一驚，誰呀?

就是你的母親哇。

啊!我的母親?你怎么知道的呢?雪花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紅衣女話到嘴邊留半句。

雪花心里有話，這么些年來，想找到母親，可云海茫茫，母親無應。而今，母親終于有了下落，好像遠方的雨找到了回家的路，既興奮又急切，你快說，你快說，我的母親在哪里，在哪里?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雪花一聽，心中疑團頓生，難道……當一道電光劃破烏云，云縫中的她是自己的母親，她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信也罷，不信也罷，看了看紅衣女，又一個疑團不由自主地滾出舌尖，我的母親怎么會忍心地拋下她的親骨肉的呢?

紅衣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的母親當初為了自己的名譽，拋棄了你。

什么時候?

你出生不久。

紅衣女汗顏之時，眼淚叭嗒叭嗒地滴在餐桌上。坐在一旁的老公瞪大眼睛，如置身五里云霧里似的。

雪花淺淺一笑，此時倒顯異乎尋常的平靜，花(話)鼓還是不敲的好。不過，她還是挑出這么一句，我那么小就被母親拋棄了，那我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你的生命是你的養父撿回來的，他可是個大好人哪。

那我的生身父親是誰呢?

他呀，甭提了，是個花花公子。他拋棄了你的母親，后來遭報應，在一場車禍中死了。

雪花又陡地一怔，臉色刷地變白。怎么會是這樣?雪花喃喃自語。她以純真的眼光看世界，而包裹在夜幕下的世事秘聞，她又能看清幾多呢?她能責怪那個她——她的母親嗎?她說不清，道不明。

紅衣女將難言之隱咽進去，又欲吐出來，可又不便明吐，只好閃爍其辭。雪花，我是知道的，其實你母親何嘗不時刻念著你呀!頓了頓，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老公，接著說，雪花，假如你母親現在想辦法把你留在國外，你愿意嗎?

國外固然好，月兒故鄉圓。我的祖國，我的故鄉，我的爸爸……說到爸爸，雪花的眼眶濕潤起來。

兩人談吐之時，喬克士小解去了。

境遇不同，感覺肯定不一樣，紅衣女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步步亮牌。假如你母親現在嫁的是一個外國人，在國外有一流的別墅，有大型企業，有雄厚的財力，你來不來國外呢?

雪花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睥睨的笑，世間一遭，人各有志。財產與靈魂孰輕孰重，我心中是有數的。她望了望窗外的藍天，我現在所想的，是快一點兒回到祖國，回到我爸爸的身邊，我要照顧他一輩子。

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紅衣女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亮出底牌，假如我就是你的媽媽，你會不會隨我一起留在國外呢?

你?雪花故作驚訝，這個玩笑你就甭開了，說白了吧，我的心被我的爸爸、我的祖國拴得可牢著哪。

這時，喬克士從廁所中出來。他倒沉得住氣，仍不多言多語，只是積習所致，啪啪地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復坐在內人的身邊，又點起一支雪茄，悠閑地噴云吐霧。

哪像老公這么自在，紅衣女可是嘴唇微顫，無奈地望著天花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爾后肩膀本能地一聳，連忙從一只精致的提包里取出厚厚一沓美元遞到雪花的面前。這么點錢，你就拿回去吧，就算我聊表的一點心意，好嗎?

謝謝你的這份美意，不過我現在能夠自食其力，也能養活我的爸爸了，這筆錢還是你留著吧。雪花說完，落落大方地向紅衣女和那位老外道一聲“再見”，便離開了咖啡館。

雪花搭乘波音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緊接著，轉乘開往鹽城的飛機，下了飛機，即坐上“快客”，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佟家莊。見爸爸不在家，全身一緊，著急萬分。一打聽，得知爸爸離家到海灘了，并且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急切地搭車趕往海灘。

海風陣陣，浪濤喧嘯。

一方方魚塘，猶如一塊塊寶石鑲嵌在海灘上。漁場西頭，一座土墩，人稱金墩。雪國經常站在金墩上，要么眺望大海，他知道海的那一邊，有她的女兒;要么轉頭眺望佟家莊方向，那是他的家，他的靈魂的根啊。哦，那是在雪花小的時候，為她做了一只毽子，毽子的一頭栽著雞毛，底部用紅布包著一枚銅錢。雪花喜歡踢毽子。一次，家里來了客人，她從兜里掏出這只毽子，撲棱撲棱地踢著，兩根小辮子也跟著舞來蕩去，活潑得像條出水的魚，逗得在場的人無不開懷大笑。當年的踢毽子的小姑娘如今長大成人，自己則一天天衰老嘍。女兒呀，爸爸想見你，魂牽夢繞，可是我這枯焦巴黑的臉……他老淚縱橫，海風一陣陣撩起他頭上的絲絲白發。

這時，翩翩飛來一朵紅云。“爸爸——”雪花走近，一頭撲在他的懷里。

爸爸，您到了這兒，讓我好找哇。雪花淚瑩瑩的，像小時候撒嬌似的。記得小時候，她救了一只受傷的小鳥，小鳥的翅膀傷了，掉到家門前。她捧起小鳥，小鳥好像曉得她要救自己似的，乖乖地望著她。她給小鳥包扎好傷口，又喂了兩條蟲子。太陽下山的時候，小鳥終于能動了，撲騰到樹上。

這兒好咧，這兒更靠近大海啊。雪國摟著女兒說道。

雪花說，大海是好，壯闊，看了讓人長精神，但這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哇，爸爸，回家吧。

回家?你看我這張臉……雪國欲言又止，目光猝然垂下，一時間無力抬起。

雪花說，這張臉咋啦，您還是您——這張臉映照出您的心靈更美吶。

話是這么說，可人嘴兩塊皮，唉……雪國嘆了一口氣，我不想讓你在同學、朋友、熟人面前背上雪花有個丑爸爸的包袱嘞。

包袱?怎么可能!爸爸，您恰恰是我的動力呀，沒有您，哪有我的今天!您是我的自豪、我的幸福，我最大的幸福，雪花的眼淚又唰啦流了下來。爸爸，您還顧慮什么呢，什么都有女兒擔待啊!

雪國苦笑了一下，怎么能沒有顧慮呢?以后你的男朋友見到我這副模樣，會怎么想呢?這，是能叫你擔待的么……

假如我的男朋友看到您就搖頭皺眉的話，那么，這種人就不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說到這兒，雪花嫣然一笑。那一個“他”，只有尊重您，才有可能成為我的男朋友。頓了頓，她指著佟家莊方向，說，爸爸，這會兒，門前那棵柳樹也在等著您咧，回家吧，爸爸。

這時，韋志華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來，雪花趕忙迎過去攙住他，爺爺，您也跟我們一起回家吧。

老人的眉毛聳了幾聳，臉上下垂的老皮肉顫了幾顫，爾后噗哧一笑，好咧，我正是想葉落歸根哪，吔，在外面呆了這么多年，也該回家啰。

雪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直蹙著的眉結“嘣”的一下松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