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叛逆少年
童年是每個人一生中最好的營養滋補劑,可是葉楚傖的童年卻充滿了哀傷,據其子葉元在《憶先父葉楚傖》一文中說:“父親在子女面前甚嚴肅,很少和我們閑談,更少談到他自己。有時也談一點,總是談他童年時候的貧困生活,如何穿著沒有成的鞋子去上學之類,教育我們要勤勞儉樸。”
葉楚傖的哀傷源自于家庭的破落。更早的時候,吳縣周莊的葉太和醬園,簡直是榮耀風光的代名詞。經商發跡的鼎盛時期,葉家修建了大宅深院“祖蔭堂”,期盼祖先的福祉能夠蔭庇葉家后代,無奈造化弄人,輝煌的家族說衰敗就衰敗了,到了葉楚傖父親那一代,葉家開始走下坡路。
他父親叫葉鳳巢,生性愛交朋友,慷慨大方,木桶的短板是他不事生產,眼睜睜看著葉太和醬園因無人打理走向荒蕪,葉鳳巢依然是一副“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公子派頭。《葉楚傖年譜簡編》說葉鳳巢“身為前清秀才,卻鄙視帖括之學,不屑于逐鹿舉業,因而家道衰落,千金盡散。不得已假館授徒,借以維持生計,后游幕浙中,受聘于杭、嘉、湖三府統領署中文案”。葉楚傖十一歲那年生母王氏去世,葉鳳巢再婚,楚傖及其妹宗淵形同被拋棄的孤兒,幸好有姨父姨母沈仲眉夫婦援手相助,才度過了那一道難關。
葉楚傖無疑繼承了父親身上的某種基因,他后來的行俠仗義、浪跡天涯,都與早年葉鳳巢的行世作派太相像了。據《年譜》載,1903年,葉楚傖入上海南洋公學就讀,一學期后轉入龐青臣主辦的潯溪公學。龐家是上海南潯旺族,龐青臣是康有為的兒女親家,滿腦子裝著新思想,曾捐巨資贊助孫中山鬧革命,因此潯溪公學學生思想新潮,崇尚西方進步學說,經常公開抨擊清廷。不久,葉楚傖被卷入學潮,學校解散,他只得返回吳縣,備受親友嘲諷,沈仲眉夫婦不時溫言慰藉。
1907年,葉楚傖在蘇州高等學堂就讀,畢業之際發生了一件事情:按清廷規定,凡高等學堂畢業生,可視為舉人入貢,分授七品官職,對于莘莘學子來說這是良機,可嘆的是有機會的地方就有腐敗,學校某監督受賄作弊,憤怒的學生將其一頓痛打,從而引發學潮,校方稟報江蘇巡撫,指控葉楚傖為革命黨派來的罪魁,葉被拘捕入獄。多虧童年恩師陶小沚出面,邀集地方鄉紳,聯名致書在京城的蘇籍官員,經多方斡旋方得出獄。
了卻了一場牢獄之災,葉楚傖無意繼續留在南潯。正巧在廣東汕頭主持《中華新報》筆政的同鄉好友陳去病因病辭職,極力推薦葉楚傖,于是葉匆匆去了南方。
汾湖的記憶
即便是后來做了高官,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葉楚傖依然保持著往日飄逸灑脫的派頭,無論上班還是開會,他常隨身攜帶一把小小的白磁茶壺,知悉內情的同事明知道那是裝酒用的,還是有人明知故問,他便微笑道:“不要破解了我這個‘機密’,古人云‘寒夜客來茶當酒’,我這是白天公干茶當酒。”其子葉元也說:“我父親是個文人,盡管后來當了官,但不脫書生本色,仍舊是個文人。”
葉楚傖文學造詣很深,是一位極為難得的全才。鄭逸梅說葉楚傖在小說、詩詞、散文、戲劇上都有不俗成就,他的筆名有葉葉、小鳳、湘君、簫引樓主、之子、老鳳、單公、龍公、屑屑、春風、琳瑯生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從文態度或者作品風格——葉楚傖被劃入鴛鴦蝴蝶派都純粹是個誤會。其作品《如此京華》、《前輩先生》,包括那部半個月內寫完的、為他贏得盛名《古戍寒笳記》,處處金戈鐵馬氣吞山河,哪里看得出鴛鴦蝴蝶的影子?他自己也說:小說具有移風易俗的作用,必須十分注意作品行世之影響,作者必須嚴肅認真,對社會、對讀者極其負責的態度,那種借言情、黑幕以及淫誨海盜的小說商,無異乎私販鴉片者。鴛鴦蝴蝶派研究學者、蘇州大學教授徐斯年將葉楚傖劃為鴛蝴派中的“教化派”,恐怕也是出于無奈,鴛鴦蝴蝶派是個筐,什么都往里頭裝,除了左翼文學被稱作“純文學”外,其他難于歸類的文學作品都逃脫不了被戴上鴛蝴帽子的厄運,這樣的文學現象一直持續了若干年。
《古戍寒笳記》是一部歷史小說。小說寫明末清初的一段反清舊事,結局以悲劇收尾,雖然寫出了抗清力量如何發展,抗清英雄如何有勇有謀,但畢竟不可改變明朝滅亡的歷史事實。葉楚傖在書中夫子自道,小說是借“英雄軼史”之酒杯,澆自家“胸中塊壘”。書中寫了三支抗清義師,居于核心地位的是以袁靈芝為首的分湖之旅。據《吳江縣志》載,汾湖舊稱分湖,位于縣城東南六十里。而葉楚傖的故鄉就在汾湖兩岸,書中的人物原型都是他從小所景仰的、耳熟能詳的先賢。
范煙橋所作序言中,將葉楚傖《古戍寒笳記》與吳漢槎《秋笳集》相比,認為小鳳乃漢槎之再生,前書乃后書之復作。徐斯年教授評論說:“葉小鳳沒有把吳漢槎作為《古戍寒笳記》的人物模特兒,然而漢槎卻成了這部小說的‘情感模特兒’。”
1909年,葉楚傖在廣東加入同盟會。是年冬天,思鄉情切,回江蘇吳縣與妻兒共度春節,重游汾湖,百感交集,有《庚戌(1910)紀事十六首》紀其事:“葉家埭外碧波洄,正月初三訪墓來。白頭村嫗知野史,臨風遙指小池隈”(其一)。又有紀夢詩《夢吳江行》,其序曰:“冬夜之午,夢身在舊朝,城守吳江,時城外圍敵以數萬計,累月未破;繼聞蘇浙相次淪陷,孤城殘壞,兵無斗志,遂為敵乘;惘然出城,兵不滿百,思奔赴行在,又不得達,大哭而醒。”
其時南社剛成立一年多,創始人柳亞子、陳去病都是吳江人,葉楚傖經表兄陳去病介紹加入南社后,也成為南社早期重要成員,他們與汾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汾湖也成了他們經常聚會吟詠的處所,憑吊遺跡,詩詞唱和,滿腔的悲憤在葉楚傖胸中激蕩。
激蕩在他胸中的還有葉氏先輩的滿門風雅。相傳朱元璋定都南京后,為重現秦淮河畔的繁華,強制江南豪門遷移南京,世居同里的葉氏第十五世葉震宗不愿離開故土,用重金賄賂官員,被人告發,朝廷下令滿門抄斬。四歲幼童葉福四被好心人隱藏,送至汾湖陸姓親戚家,多年后才重新恢復葉姓,成為汾湖葉氏的始祖。葉福四當年避難之處是葉家埭(即今夢午堂故里),后世出了不少名流,有葉紹袁、葉燮以及才女葉小鸞、葉小紈等,其中葉紹袁即為《古戍寒笳記》中的人物原型之一。
1909年農歷歲末已經是葉楚傖第二次重訪汾湖了。此前楚傖曾在滬上古玩店里尋覓到一方端硯,硯上鐫刻有“明末吳門葉小鸞”七個字,為此楚傖詳考了葉家族譜,證實了小鸞與他為同支的猜想,確切地說,楚傖是小鸞的九世從孫,中間隔著近三百年的時空。
這年正月初三,天氣陰冷,葉楚傖步履匆匆來到葉家埭,殘垣斷壁的午夢堂,雜草叢生的疏香閣,無一不勾起他環繞在心頭的懷古幽思,幾經問訊,終于有“白頭村嫗知野史,臨風遙指小池隈”,尋跡而去,找到了“葉家小姐墳”,葉楚傖異常興奮,在葉小鸞墓塋前憑吊良久,寫下《正月初三過汾湖舊居,訪得祖姑葉瓊章墓址于大富圩寶生庵之陰,成二律以志奇幸》,詩云:“迷陽芳草舊靈芬,一代文章才女墳。魂斷寒碑香冷落,夢回春水碧繽紛。松楸樹底啼鵑血,菡萏風前簇蝶裙。天使白頭亭長健,隔堤為我溯遺聞。”“汾堤吊夢成前事,今日拏帆又過湖。金鑒百年詩讖語,玉釵兩度合離符。曉風細細探孤魂,綺思深深擁翠蒲。卻恨棠梨魂返日,紙灰飛蝶在征途。”
兩年后,葉楚傖在上海主編《太平洋報》,協助編輯的有柳亞子、蘇曼殊、李叔同、林一廠、余天遂、胡樸安、姚鹓雛、胡寄塵等。報社雖然經常鬧窮,但是氣氛卻很快樂。葉楚傖依然念念不忘故鄉汾湖,據邵元沖《曼殊遺載》:楚傖屢次三番求曼殊畫汾湖圖,曼殊雖說口頭答應,卻遲遲不動筆,一日,楚傖約曼殊至其畫室,案設筆硯、絹幅、雪茄煙、朱古力糖等,將曼殊反鎖房內,逼他作畫。曼殊無奈,只得揮毫潑墨,越時許,叩門大呼:“繪已竣工,放我出也——”楚傖隔窗一望,只見桌案宣紙上影影綽綽,似有一輪明月,一葉扁舟,三五疏柳,依稀茅屋……好一幅《汾湖吊夢圖》呼之欲出,葉楚傖欣喜若狂,當晚拉曼殊上館子飽餐一頓,并贈豹褥一條。這事被傳為佳話,在民國年間廣為傳誦。
才子當年亦風流
1919年,新民圖書館出版《小鳳雜著》,書中除刊載短篇小說十二篇及小說雜論外,還有那篇名噪一時的美文《金昌三月記》。
葉楚傖在《金昌三月記》中,寫了一幫青年才俊畫舫征歌、歡游競夕的場景,更動人處是寫了那些在花船上營生的各色女子,“船娘多二十許麗人,織錦花鞋,青羅帕頭,波光面影,一水皆香……”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采影藝名花珍,能讀書,教以詞,瑯瑯上口,喜作男子妝,豐姿翩然,當時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常為小姐妹們打抱不平。葉楚傖與采影私交甚篤,采影曾對楚傖云:“生遭不幸,至以歌舞媚人,何必自為文飾,忍氣吞聲,豈不越發令人寒齒耶?”楚傖聽罷,為之惋嘆良久,贈以《減蘭》一闕:“采香涇里,傾國名花雙舫旎。微雨簾櫳,茉莉吹來一段風。蠻靴禿袖,一串歌喉珠跳走。墮落時流,值得為卿一度愁。”
葉楚傖費盡筆墨溢美的金昌名姝有十余人。小白蘭花,名滿全國,原姓蒲,無錫之蕩口人,柔曼嫵媚,豐華高貴,有壓倒群芳之氣概。綠梅影與花翡是一對姊妹花,一色衣裳,兩般嬌小,雛鳳競鳴,尤其惹人憐愛。美仁里彩琴,藝名花綺,能繪花草,畫一蓮花扇面,令楚傖題詞,既題詞罷,又設宴感謝,如此知書達禮之女流輩實不多見。百花巷王寶寶,俗喚王三,豐腴圓潤,尤以柔媚勝,豪于飲,百斗不醉,曾約葉楚傖比詩斗酒,楚傖作一首詩,王三飲一觴酒,楚傖成《金昌雜詠》三十絕,王三也連飲三十杯,人面桃花,令人不飲也醉,此后葉楚傖每當豪飲,必思王三。同春坊謝英,江湖名旦之后李雙珠,邑令田寶榮所喜愛的賣煙艷婦金鳳……無不勾起他青春歲月的無邊思念。“風華少年,挾艷買槳,游虎丘、山塘間。夕陽欲下,緩緩歸來,輒集于方基。野水上杯,名花列坐,笙歌隔水,珠玉回波。星轉露稀,則兩行紅燭,扶醉而歸。洵夜景之解人,歡場之韻跡也。”讓人思念的還有“王三家咸瓜,花翠家玫瑰酒,林霏家八寶鴨,周二寶家龍團茶,皆擅一時之美。而尤以王瓜、花酒為最。瓜著齒,脆嫩芬芳,咸不傷澀,令人有厭薄珍錯之想。”
1912年3月27日晚,駐扎在閶門外的新軍因欠餉發生兵變,搗毀戲院,火燒商鋪,潰散的兵丁們如狼似虎,闖入民房搶劫千余家,直到翌日上午才被彈壓,市面始告平定。葉楚傖在《金昌三月記》中寫道:“金昌兵變事起,市廛櫛比,幾盡付劫灰,燕梁鶯屋,大受創損。”撫今追昔,不覺感慨系之。清代詞人陳其年《平山堂感事詩》云:“輕紅橋上立逡巡,綠水微波漸作鱗。手把垂楊無一語,十年春恨細于塵。”楚傖亦次其韻賦詩兩首,其一云:“迢迢樓閣劫灰新,脈脈垂楊綰舊春。惆悵金昌門外道,香車無復逐輕塵。”其二云:“流絮飛花無那春,云煙重結此江濱。杜郎回首三年事,綺恨空情夢似塵。”
酒徒趣事
上世紀初的一二十年間是個大時代,葉楚傖的人生也因此而豐富多彩。
黃花崗起義前夕,葉楚傖隨姚雨平赴南洋各地,籌集錢財資助革命。武昌首義事起,光復后的廣東軍政府聲援武漢,派遣北伐軍從廣州出發,乘船經香港赴滬,其時總司令是姚雨生,葉楚傖投筆從戎,入姚大將軍幕中隨軍北上。
在出師的號角聲中,葉楚傖寫下了那篇氣勢磅礴的北伐誓師檄文:“吁兮!武哉粵軍人,洪軍搴幟,蔚郁風云,赤符北指,滌蕩胡氛。衣冠文物,開十三年漢家陵闕之金陵;越五十年,廣惠欽廉,海波茫淼,皇遹遐天。洎夫新軍倡義,春茁繼葩,血埋碧草,魂祀黃花。此儔非吾粵英雄之陳跡,為吾諸將士烈所必繼,仇所必報者哉……”字里行間激蕩著一股雄渾悲壯的楚風燕氣,這一種風骨是坐在咖啡館里的文人不可企及的。
一年后葉楚傖在《南社》雜志發表《建國戰紀序》,寫下了他這段親身經歷的感受:“軍興以來,中原髦俊,攘戈磨盾,以臨疆場,武漢始焉,固宿終焉。夫壯士不顧一身,摧陷鋒鏑,而學人政客,乃得雍雍收建制修潤之功,顧不偉耶?余自軍中來,大江南北之戰,親者半,聞者半。沍冬列陣,中夜鏖兵,血影雪花,山川蕭瑟,極取義成仁之烈,斯竟九州光復之功。爾后史臣蒐討戰史,依據所定,將弗貳于斯編。”
葉楚傖與姚將軍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還有個共同的好朋友:酒。有一則掌故傳遍當時的軍政界:一日,有友人饋贈美酒十二壇,托楚傖轉姚將軍,楚傖乘一馬車送往。時秋高氣爽,轔轔長途間,凜冽頗有寒意,而溢出的酒香四處飄散,誘惑難擋,乃取一樽,頃刻間一飲而盡。既至姚邸,將軍適逢外出,姚夫人出面款留,道:“將軍一會就回,請稍候之。”楚傖坐候片刻,又忍不住酒香誘惑,目光頻頻投向酒壇,姚夫人見狀抿嘴一笑,將酒斟了一個滿杯遞到他面前,楚傖喝完后大呼痛快。姚夫人道:“先生酒龍,諒必未盡量,當再為暖酒,以解焦渴。”楚傖大喜,獨酌獨飲,不覺酩酊大醉,倒臥在沙發上,歷一晝夜。于翌日傍晚方醒,亦不知誰人為之覆被也。問姚將軍是否歸來?仆人答道:將軍昨晚就歸來了,今日中午又已外出。楚傖大為驚訝,抬頭看墻壁上的掛鐘,正指向六點,與來此獨酌,只距一小時許,而未知己之醉臥已易日也。如此魏晉遺風,讓人笑談之余又羨慕不已。
有人憶及葉公時說:有酒癖,每餐必飲,在《民國日報》當主筆時,他的辦公桌上置白蘭地一杯,花生米一包,邊飲邊寫文章,如有佳賓來訪,酒逢知己,必浮大白,非醉不可。醉后則酒性能自克,他有句云:“酒中人是性中人,豪放恬祥各有真。”其時還有個掌故:有天晚上,楚傖與酒友顧悼秋、朱劍茫對飲,酒過三巡,飯已上桌,顧、朱非要楚傖再喝一杯不可,楚傖提起酒壺,將滿滿一壺酒倒進飯碗里,說道:“酒泉郡與飯粒山相距太遠,我用縮地法讓它們拉近距離。”飯畢回到報館,照常趕寫社論,應付印之急。
鄭逸梅在《南社耆宿葉楚傖》一文中說,《民立報》的同事中,有位范鴻仙,和楚傖交誼很篤,風雨之夕,兩人常相對酌以遣悶懷。某晚大雪,楚傖無錢沽酒,鴻仙也阮囊空空,略一考慮,即卸其大氅,叮囑館役,拿到典當行去換錢買酒。楚傖當晚酒后詩興大發,題詩若干相贈予。后來范鴻仙遭人暗殺,成為南社烈士,不到兩個月,又聞好友徐血兒不幸病逝,身后都很蕭條,楚傖為二人募集賻金,寫了一篇小啟:“回車腹痛,酬酒拜大尉之墳;聽笛心傷,泛舟訪山陽之里。況夫旌旗變色,來君叔飲刃帳中;心血成灰,李長吉修文地下。如我《民立報》故人范鴻仙、徐血兒兩先生者,同為志士,永作陳人,金刀動掩芒之悲,玉樹下長埋之淚。虞翻吊客,幾嘆青蠅;張邵舊交,驅來白馬。”
在“葉楚傖先生百年誕辰”口述歷史專訪中,國民黨原中宣部秘書方治談到葉楚傖酷嗜杯中物的軼聞趣事時說:“楚公嗜飲舉世皆知,總統蔣公曾特許他于開會時以酒代茶,但須杯上加蓋,以免酒氣沖人。”
1940年冬,葉楚傖害了一場大病,辭去了國民黨中宣部長職務,同時也宣布戒酒。偶爾家中留客,其夫人亦備酒,但只許客人飲,葉楚傖眼饞,無奈在夫人的嚴格看管下,一滴酒也不能沾唇,楚傖自解說:“你們喝酒我吃菜。”恭順卑微之態度既可憐又可笑。
葉楚傖的夫人先后有兩位。早年娶妻周湘蘭,湖南湘陰人,曾與葉楚傖一起聯袂加入南社,1922年因病去世。次年10月10日,葉楚傖娶繼室吳孟芙,婚禮在上海遠東飯店舉行,介紹人是邵力子、陳去病。婚宴上汪精衛、柳亞子、于右任、胡樸安、陳望道等人都有詩,其中于右任《為楚傖、孟芙新婚作》吟道:“蔥茜華堂共舉杯,神仙眷屬喜相陪。曾經精衛真填海,私幸于思竟復來。舊學傳統皆有女,新詞覺世并多才。騷壇剩得屯田在,金鼓北征乞主裁。”
袖里深藏乾坤
“葉楚傖體型魁梧,身高臂長,生就一付‘南人北相’,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未嘗稍改,經年穿一襲藍色布袍。由于袖管很大,所以走起路來,兩袖前后擺動,虎虎有聲,魏紹征說他是‘袖里深藏乾坤’。”這是《筆雄萬夫》的作者劉蘋華為讀者描繪的葉楚傖晚年時的形象。
1936年,葉楚傖任國民黨中央執委兼秘書長。陳布雷在《回憶錄》中述及當時的政局,各派系之間“漸多紛紜軋轢之象,行政院與監察、司法各院間頗多齟齬,賴葉楚傖秘書長彌縫調節其間。”魏紹征對這段史事描述得最為翔實:“他在所謂各派系中,絕不參與和偏袒,他用人唯賢,處事唯公,真正做到‘允執厥中’,具有宰相風范。由他所告示筆者的幾句深具哲理的名言,可以想見一斑,他說:‘讀書難,做事不易,做人最難。’又說:‘有所取,必先與。’‘人不愿為,而必須為,雖至難亦當為之。’楚老還解釋說:‘人都會做的,想做的,又何需乎你。’這種處人處世的涵養,給青年人多少省悟與警惕,也顯示出楚老袖里是多么深奧。”
葉楚傖曾經夫子自道:“我之為人,就和藥中的甘草一樣,沒有單獨治病的特效,但任何藥方中都少不了,因為它具有疏導中和的功能,減除藥品中若干有害的副作用之產生。我沒有任何派系的牽連,一切遵照常會的決議處理,對人事不偏袒,不介入,盡力調處以期和衷一致。”
但是葉楚傖的內心卻很少有歡樂愉快的時候。名士不宜官,自從他一腳踏入仕途,無邊的煩惱便緊緊跟隨,正如有人所說:民國初年的葉小鳳與民國十六年的葉楚傖,判若兩人。各種會議上人們常常看見他正襟危坐、凄然沉思的神態,有人請教他:“楚傖先生,現在你開口大笑的機會太少了。”葉楚傖半晌無語,最后慨然說道:“希望你們將來多一點機會,經常開口大笑吧,我現在只能承受苦難。”
吳叔禾在《憶姨丈葉楚傖》中講述了一件往事:1933年,葉楚傖一家人開車去燕子磯游玩,下車后葉楚傖忽然問吳叔禾:“興弟,你知道我在國民黨里做些啥?”吳叔禾詫異地說:“你不是當中央秘書長嗎?”葉楚傖搖搖頭,緩緩說道:“不錯,那是我的職務。可是我真正做的是國民黨的馬桶蓋。這個差使原來是譚延闿干的,他死后就輪到了我。譚為人圓滑,八面玲瓏,我沒有他的能耐。現在蓋子彌不了縫,臭氣外溢了——里頭臭得很啊!”葉楚傖說完皺緊了眉頭,再也不肯吱聲。
葉楚傖是名士,又是國民黨的元老,位居高官,但他做官卻很低調。據資深報人劉光炎回憶,1939年,陪都重慶遭遇大轟炸,各報被迫停刊,蔣介石下令《中央日報》、《大公報》等十家報紙組織“聯合版”,劉光炎與王蕓生輪流負責。有一天,會客廳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劉光炎認識來人是中宣部長葉楚傖、副部長潘公展,劉當時驚問:“這么大熱天,葉先生何不打個電話通知,而要冒著酷暑親臨。”葉楚傖坦然答道:“我這個部長是黨官,而‘聯合版’則是民間的聯合刊物,以黨官的身份,是不便對民間刊物頤指氣使的。”
葉楚傖1946年2月15日病逝于上海,享年六十歲。葉楚傖生前著述豐碩,但他自己顯然并不太看重,其著作大都散失,印成單行本的除幾部小說外,另有《小鳳雜著》、《楚傖文存》、《世徽樓詩稿》。他在《小鳳雜著》自序中說:“吾誠不知何者為吾之文也。意有所不盡,則書之;既成而吾意已盡矣,則棄之;曾不自計其吾文為文,尤不望人之文吾也。”他的人生哲學是隨緣,為文如此,為人也是如此。
其子葉元在《憶先父葉楚傖》一文中說:“父親去世后檢點遺物,也沒有發現書稿文集之類的書面資料。記得當年在南京、重慶時,正中書局曾經出版過他的詩文集。這件事是委托正中書局總經理葉溯中經辦的。葉溯中每次到我家來,總要帶一包書稿來,和我父親在書房中商談出版的事。已經出版的《世徽樓詩稿》等數種僅是計劃出版中的一小部分,還有一大部分待出。我懷疑這些文稿是否被葉溯中帶到臺灣去了,這個謎只好以后慢慢來揭。”如今,距離葉元寫這篇文章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謎還是未能揭開。“這個謎只好以后慢慢來揭”——也不知道有沒有能揭開謎底的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