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勛
走到大自然里,看到所有的動物都有它們的窩、鳥都有它們的巢,所以我們會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愿意回去的家。
有時候你會覺得有的朋友是這么忙碌,忙碌到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到那個家,當然對這樣的一所房子不會產生情感。所以,我們一再強調衣、食、住、行,真正的基礎其實是家的“營造”。即使你是獨居,也應設法把家營造好,因為你一定有朋友、有親戚,你可以邀請他們來家里坐一坐,當大家都愛你的家之時,你也會愛自己的家。
我很早就領悟了“家的意義”。上世紀70年代我剛回臺灣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很天真的想法,覺得自己在忠孝東路四段上班,也應該在那附近找房子,生活才會方便。聘用我的老板很高興,說:“這樣好了!你在一樓上班,我二樓剛好空著,你就住在二樓吧!”
我覺得這樣太方便了!我的老板就將二樓跟一樓打通,設一個旋轉梯下來,我每天根本不需要到街上去。下班,我就走旋轉梯上二樓;上班,我就從旋轉梯下來。兩個星期后,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因為發現職場領域跟家的私領域沒有辦法分開來。我在家里可能已經在棉被里窩著了,忽然想到剛才文件某些部分應該修改,我一掀棉被就從旋轉梯下來,又開始忙碌起來……
就在那時,我領悟到:家有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讓你離開職場,我們在工作上的認真和專心,其實必須要有休息的時候。
我在臺灣有很多朋友從事美術工作,他們都在家里作畫。可是我發現,法國巴黎大部分畫家是將家和畫室分開的,因為他們覺得回到家里就不要再去琢磨進行中的作品,其實是比較健康的生活態度。
我特別要強調,過去我們常常覺得居住環境只達到一點就好,就是方便性。上世紀70年代賣房子的廣告很好玩,會不斷說服你買下這間房子有多么劃算,因為靠近市場、靠近車站、靠近學校、靠近醫院……如果再惡意一點地想,最后好像應該靠近殯儀館,出生到死亡都很方便——當然這是開玩笑的話,我的意思是:一個家到底應該“靠近”什么?
現在,很多房屋廣告的訴求是:打開窗,你可以看到一片山,或一條河……大家的觀念已不同于以往。像我,就越搬越遠。從開始上班二樓通一樓,后來搬到臺北東區近郊坐公車約20分鐘的社區,再遷移到我現在已經住了20多年的地方。
那房子在河邊,當時還沒有關渡大橋,我坐著渡船過河去買這間房子;我很高興每天下班可以坐3分鐘的渡船回家。別人說這樣很不方便,我覺得不會。我覺得上完班應該休息,坐一段渡船,和劃船的人聊聊天,那是多么開心的事。
這是我對家的解釋,家跟職場是有所分別的,你愛這個家,所以你愿意回到這個家。
我觀察到現在很多朋友不愿意回家,下了班覺得沒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或泡在小酒館,或去卡拉OK唱唱歌都好。家應該要去經營,尤其結了婚,有了孩子后,你更應該回家,因為家是一個重要的地方。
如果這個家變成妻子不愿意回來,丈夫也不愿意回來,那絕對有一天你的孩子也不愿意回家了。
我有很多20歲左右的學生,很多人會覺得這年輕的孩子愛泡在迪斯科或電動玩具店里,不想回家。可是,我也知道有的孩子,因為家里有母親或是父親非常認真地經營著家,他們也愿意回家。
記得我小時候很愿意回家,因為我母親永遠在那個家里跟我講動人的故事,永遠在那邊編織很美麗的歌謠,做非常好吃的晚餐——我每次都意外當天的晚餐居然是那么誘人。其實那個年代經濟條件不好,并沒有山珍海味,可是她可以將面切成不同形狀。因為她關心這個家,所以這個家里每一個人都愿意回家。所以,我相信居住環境的美,第一個是“愿意回家”。愿意回家后,這種居住環境才會開始好起來。
之前有一段時間,大家只顧著弄好自己的家,造成外在公共的環境非常糟糕?,F有,我們可能也要注意到社區內如何共同經營出一個理想的環境,城市的公共品質才會得到改善。慢慢地,我們的城市會有更多的朋友前來,離開時會留下一句讓我們感動的話:“你們的城市真美,我會再回來的?!?/p>
我相信,有一天我們一定會記得這句贊揚的話。
(選自《天地有大美》,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責任編輯:陳凌云,定價: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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