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言


日元升值對日本經濟的影響、日本產業結構調整的得失,也許是中國在判斷匯率作用時,需要參考的一個重要側面
2010年4月3日,日本副首相兼財務大臣菅直人參加完第三次中日財長對話會后,與日本媒體有一個簡短的見面機會。對于媒體一直追問是否在對話會上壓人民幣升值一事,菅直人諱莫如深。
學者則對匯率問題直言不諱。3月底,在日本駐華使館與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舉辦的“中日經濟合作回顧與新起點”討論會上,中國學者對1985年廣場協議后的日本匯率迅速升值提出了一個新的分析觀點。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會長余永定說,應該在升值帶來貿易條件改善、產業結構升級、促進海外投資等方面,審慎對待日元升值問題。“中國不少人始終堅持日本泡沫經濟是日元升值的結果,這種認識是錯誤的,是道聽途說的結果。”
分析日元升值對日本經濟的影響、日本產業結構調整的得失,也許是中國在判斷匯率作用時,需要參考的一個重要側面。
日元如同脫韁的野馬
美國財政赤字、貿易赤字是美元貶值的重要原因。壓迫其他國家的貨幣升值,是美國自1971年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后,一直準備用來減少財政赤字、貿易赤字的方法。在上個世紀80年代,美國的壓力主要對準了日本。
1985年9月22日,在美國紐約廣場酒店,美、日、英、德、法5國財政部長、中央銀行行長開了一個只有20分鐘的簡短會議。像通常的財長會議一樣,結束的時候發表了一個聲明,史稱“廣場協議”。
會議是應美國的要求召開的。20分鐘的會議更像是走一個過場,各國財長、央行行長沒有輪流發言,很快就同意了事先已經擬好的協議:“財長及行長們認為外匯匯率在調整對外經濟貿易方面應該發揮應有的作用。他們認為主要非美元貨幣對美元匯率應該在一定程度上實現有秩序的提升。”提升美元以外的各國匯率是這次協議的最重要的內容。
自此日元開始迅速升值。協議發表的第二天,日元從1美元兌換235日元上升到了215日元,一年后升至150日元。日元的升值并沒有體現出廣場協議中主張的“有秩序的提升”,而是成為了一匹脫韁的野馬。
“廣場協議后,日本股票、土地價格走上迅速膨脹之路,但幾年后就觸摸到了天花板,經濟進入到了長期衰退不能自拔的境遇中。”慶應大學名譽教授井村喜代子說。
彷徨的企業
動蕩的日元匯率,讓已經習慣了固定匯率的企業感到非常不適應。日立是家制造重型機電裝備的企業,拿到訂單后要用一兩年時間制造。“中標的時候,1美元兌換180日元,等到了裝船的時候,1美元貶值到100日元了,企業該怎么應對?”早已經從日立退休的磯部朝彥還在追問這個問題。
1986年,在日本銀行已經做了兩年局長的磯部朝彥,辭去了銀行的工作,來到日立制作所,成為這里的一名董事。
磯部有專業金融知識,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工作多年,是日本著名的國際金融專家之一,到日立后他也感到束手無策。對于日元的升值預期,磯部是看得非常清楚的。單只看日美進出口貿易,1965年日本首次出現對美盈余后,日本對美貿易一直處于盈余狀態。“這么多的貿易盈余,說明日元足夠強大了,提升日元匯率本來是水到渠成的事。”磯部朝彥說。
專家看到的情況,投資家(或說投機家)也看到了。“巨大而且持續”的日元升值空間,讓投機資金怒潮般地涌入日本,全球化、自由化的潮流,更加速了這種資金的涌入。日元持續升值越發地不可阻止。
“日立上層大概覺得我能夠預測日元升值的動向,希望盡可能減少出口方面的損失。不過我的能力實在有限。”磯部朝彥說。
面對急劇上升的日元匯率,其實無人能做出上升還是下降的預測,但企業則覺得專家多少要比普通人強一些。特別是在已經習慣了固定匯率的老一代企業家看來,動蕩后會有一個較為平緩的時期,但這樣的時期卻一直沒有到來。
1986年日元兌美元的匯率上升到150日元左右后,接著在1995年4月19日進一步提升了將近1倍,進入到了1美元兌換79日元的最高點。
磯部朝彥覺得日本輿論突然出現了180度大轉彎。過去為出口大造輿論的媒體,忽然開始質疑出口的作用,“一夜之間出口從好事變成了壞事。媒體開始報道說,是產品出口導致了日元的升值。”
企業的出口能否賺到利潤,在匯率劇烈變動的時代本來已經很難預測。輿論丑化出口企業的作用,把匯率升值的原因歸罪于企業以后,日本經濟也就快要跨入停滯的門檻了。
房地產價格飛漲
上個世紀80年代后半期,出口的停滯,讓日本企業已經難以進行設備投資,多余的資本被轉入股票、房地產市場,此時是日本股票、房地產價格急劇上升的時代。那時青山孝子的眼圈永遠是黑黑的,睡眠對于她來說實在太不夠了。
隨著日元的不斷升值,日本人開始明白產品出口不會出現太大的增長,而1億人口的市場十分有限,也很難有新的突破。最好的投資只能是金融及房地產。青山孝子在那個時候成立了自己的房地產中介企業,代客戶買賣房子。
“經常是一個樓盤還沒有開始正式銷售,開發商已經號稱賣完了。對于那些在報紙雜志上打出廣告宣稱要開盤的房地產公司,我們通常會通宵排號,一開始銷售就搶著買房。”青山回憶那時在日本買房子如同買大白菜,很多時候是不假思索,先買下來再說。買下來后需要趕緊發布信息,通宵達旦地制作各種宣傳品,把相關的廣告郵寄或者直接送到有可能購買房地產的客戶手中。
在中介企業努力開拓日本國內市場的時候,日本能買賣的地皮、房地產差不多都被炒過幾遍后,游資開始走出日本國門。三菱地所花2000億日元購買了美國洛克菲勒中心。和三菱地所一樣,蜂擁到國外購買土地、海灘、樓宇的企業不可盡數。
到國外搶購進一步刺激著日本國內的房地產市場。在80年代后半期,青山孝子也知道,按當時的房地產價格,普通百姓是絕對買不起房子的。青山孝子要推銷出手中的房地產,少不了領客戶去銀行那里貸款。
“那時銀行會和客戶簽一個兩代人共同還貸的合同。”青山孝子說。那是父輩買房,子孫還貸的合同。
過去大學畢業后先租房、工作十年后買一套較小的住房、退休前買一套二層小樓的按部就班的做法已經非常過時。先買房的人先得到了實惠,到1990年代初期為止,日本的房地產價格40年來從未下降過。買大房意味著今后溢價機會更大,也許用不著子孫還貸,在父輩有生之年就會因為地價的不斷上升,房地產本身的價格大大地超過貸款數額。
有時一處房產抵押給銀行后,能多開出幾張抵押證書。每一份抵押證書又為銀行帶來了更多的放貸機會。一種狂躁充斥了各個階層。
當時沒有人相信,以后二十余年股價都不能回升到1989年的最高點上。也沒有人相信1993年日本土地價格開始走低后,一下滑就是20年。
空前興盛的海外名牌
日元的升值讓名牌在日本有了巨大的降價空間,一夜間日本成了世界最大的名牌銷售地之一。
吉川里子1988年大學畢業后,進入一家證券企業工作。工資并不是很高,但暑期獎金加上年終獎金,一年下來比其在媒體工作的父親還要高出不少。吉川自然是一身國外名牌時裝穿在身上,外出開的是外國跑車。為了不在客戶那里顯得太過張揚,吉川還買了一部普通轎車。只有直接去見客戶的時候,她才開這部不那么喜歡的日本國產轎車。
想買日本的名牌要困難許多。日本雖然是轎車生產大國,但在日本國內并沒有張揚的名牌轎車。到了1989年以后,才有了豐田的Celsior,后來在美國稱之為“雷克薩斯”的高級轎車,日產的英菲尼迪也是在此時推出市場。不過這些車都只是在美國生產、美國銷售。吉川里子的朋友都是從美國直接進口這些車,才能滿足一點使用國產名牌的欲望。
吉川里子的朋友稱寶馬3系車為“六本木花冠”,這是一款大學剛畢業不久、手頭有些閑錢的女孩用的不怎么高級的車。至于奔馳190E,在她的同事中又稱之為“小奔”,算是很普通的一款車了。那個時候的日本人,每人都能背誦一大堆進口車的名稱:法拉利、蘭博基尼等。東京的街頭也確實名車舉目皆是。
“那時流行剎那主義。”吉川說。房子已經買了,或者永遠買不起的時候,人開始追求剎那間的享受。
20年后的2010年,再去東京街頭尋找往日那如流的名牌轎車、名牌時裝時,已經遠遠找不到感覺了。名牌店開始從日本撤退,優衣庫、H&M;等大眾品牌開始到銀座開店,此時日本走進失落怪圈差不多已經有了20年。
不切實際的產業轉型
很多時候日本把近20年的失落歸罪于人口的減少及老齡化。但是仔細觀察日本社會,企業資本充裕,個人收入依舊比周邊國家高出幾倍甚至十幾倍,只是日本表現得很不富有。
在一家著名商社工作的遠山先生說:“我上班單程要花一個半小時。原因在于20年前我花1億多日元在遠郊買了一套房子,至今貸款還沒有還完。”商社收入不菲,但在那個時代買下的房子,壓得遠山20年不能喘氣。
相比之下在媒體工作的藤井要好很多。他2008年在東京的市中心花3000萬日元買了一套公寓,上下班差不多騎車就可以了。
在泡沫經濟時代沒有去買房地產,而去投資買設備搞生產的企業,同樣在劫難逃。1990年代眾多的日本企業涌入IT、數碼市場,投資電腦、新電子元件等的制造,鋼鐵廠、化工廠實現了自動化、數據的電子化,但到了90年代末期,日立、佳能等企業已經從電腦制造業中退了出來,仍在繼續生產電腦的企業,也一直未能像電視、冰箱那樣獨占鰲頭。
電子元部件的制造也沒有給日本廠家帶來太多的利益,東芝、松下等企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因為對半導體的投資不能回收,生產一直處于虧損,嚴重地拖了企業后腿。鋼鐵化工方面的企業提前進入到了電子化、自動化時代,但這些并不能抵消日元升值的影響,加之日本國內設備投資開始減弱,鋼鐵化工要在制造方面保持領先,已經很不容易。
“不能說日本企業沒有努力實現結構調整,但在泡沫時代,不切實際的產業轉型,在日本依賴出口的經濟增長走到盡頭的時候,長期的經濟衰退也就隨之而來了。”井村喜代子教授說。
盡管日元升值不是萬惡之源,但至少延誤并阻礙了日本產業的轉型,在日本政治完成了從自民黨向民主黨的過渡以后,經濟上不能迅速找到突破口,這和日元匯率不無關系。
重走高美元低日元的老路
豐田汽車在美國大量召回以后,公司非常擔心在美國的銷售會因此大幅下滑。但從2010年3月的銷售結果看,豐田基本上保住了銷量。這里面有豐田促銷等要素,但匯率機制似乎不可忽視。
早稻田大學教授野口悠紀雄觀察了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的日美經濟后,發現日本物價基本上沒有上升,但美國差不多每年上升3%。日元的升值讓日本進口產品變得更加便宜,通貨膨脹突然在日本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日本物價的超級穩定。如果是性能完全相同的轎車,豐田賣200萬日元,通用賣2萬美元,1美元等于100日元的話,兩者應該等價。但是美國每年物價上升3%,一年后通用的車需要標價2.06萬美元,10年后是2.4萬美元,15年后則上升到3萬美元,但進口豐田車依舊是2萬美元。“自然美國人會買豐田車了。”野口悠紀雄說。
按照野口教授的分析模式,美國應該首先壓迫日本提升日元匯率,但目前這個壓力并不是很大。原因在于日本實行零利率的經濟政策,對沖基金愿意借日元到美國去投資,實行“日元套利交易”。通過套利流入美國的日元資金,維持了美國的房價,一部分進入到了汽車市場。
但是“日本出口、日元套利、美國住宅汽車市場繁榮這三者如同三塊搭成拱形橋的石頭,只要有一塊脫落了,橋就會倒塌,而現在美國住宅市場已經奄奄一息了。”野口悠紀雄說。
資本出口型國家
日元升值給日本經濟帶來的最大影響莫過于企業開始走出國門,實現了全球化生產。
從2009年日本主要機電企業的全球化比率看,索尼為70%,東芝54%,日立41%,NEC21%。大多數企業不僅邁出了全球化的第一步,像索尼、東芝那樣的企業,已經讓國外業務量大大超過了日本國內。
日立負責中國業務的大野信行常務董事說:“我們在中國的業務額占到了日立總銷售額的11%,我的目標是將這個比率提升到20%。”日元升值后,在日本國內的生產成本增高,對外出口困難,日本企業選擇了走出去的方式,加大了在國外,特別是在中國的生產、銷售。
日本已經從一個依賴產品出口來維持經濟發展的國家,向通過資本出口賺取資本收益的國家轉變。井村喜代子教授說:“2005年日本經常收入項目中,貿易收入與資本收入的金額基本持平,其后幾年一直是資本收入大于貿易收入。”如果沒有日元的升值,日本資本力量不夠強大,想獲得這方面的收入并不容易。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以后,日元的再度提升,讓對外出口出現了急劇的減少,但是這期間日本靠資本運作,保證在一定程度上的收益。
二十多年來,在美國的壓力下日元一路攀升,日本經濟除了在80年代后期維持了增長外,進入90年代以后一直未能真正復興。這期間企業不得不轉型,生產從日本遷移到了國外,收益從產品進出口轉變為在國外的資本運作。但是現在國際社會用日元來結算的比率不到5%,迫于美國壓力而實現的國際化、自由化,能夠給日本帶來的好處到底有多少,目前還難下定論。★